父親並沒聽大姐母親的話, 反而勸她養好身體, 照顧好大姐, 不要胡思亂想。大姐母親從小身體就不好, 弱不禁風卻異常美麗, 與我父親結婚, 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十年, 我父親與她感情很好, 屬於典型的先結婚後戀愛, 這是父親不答應河子媽的主要原因。可惜紅顏薄命, 大姐母親沒有挨過三年大飢荒那場人為災難, 三十多歲就去世了。
河子媽沒有辦法, 只好順從友貴的主意, 與老悶有了河子。大姐母親去世以後, 河子媽曾有與友貴離婚, 與我父親結婚的想法, 但是兩個人都知道, 如果那樣, 友貴不可能讓二人在白沙村安穩地呆下去, 何況二人都有孩子, 為了孩子, 兩人只能暗中來往。父親故意與張寡婦顯得很親很近, 掩蓋自己與河子媽的關係。誰知張寡婦後來煽風點火, 逼得父親不得不再次結婚, 河子媽自知不與友貴離婚, 與我父親不可能長久, 所以在我父親找人說親之時, 決心要一個孩子, 當然她並沒有與我父親商量, 父親結婚不久, 河子媽與友貴鬧離婚, 父親才知道河子媽懷了自己的孩子, 但為了兩家的日子, 兩人都心照不宣, 白沙村的人都以為鐵梅是河子媽與老悶的閨女。
河子媽跟別人有了兩個孩子, 依然跟著友貴安分守己過日子, 這讓友貴很是感激, 看到鐵梅那機靈可愛的樣子, 友貴也不再追究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老悶的了。所以當河子媽告訴友貴鐵梅是我父親的女兒, 友貴並沒有生氣, 反而象卸除了一個沉重的包袱。當年隱瞞傷勢把河子媽從我父親懷裡搶過來, 友貴自覺對不起我父親河子媽, 儘管孩子不是自己的, 結婚這麼多年河子媽畢竟給了自己一個完整的家, 死後有人為張家延續香火, 過年過節有人為自己燒紙上墳送吃送喝, 不像那些孤魂野鬼, 在陰間居無定所, 忍飢挨餓。但是自己死後, 河子媽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鐵梅還小, 需要有人照顧, 所以死前幾天, 友貴才在大隊辦公室, 告訴所有村幹部, 鐵梅是我父親的女兒, 當然是希望自己死後, 我父親可以照顧她們母女。
張寡婦知道了這一切, 實在不甘心, 在我母親面前添油加醋, 說河子媽就是潘金蓮, 淫蕩下賤, 吃飽喝足不幹活, 專會勾引男人, 現在友貴死了, 鐵梅又是我父親的親閨女, 河子媽還不夜夜點著燈在炕上等著我父親, 那個男人不是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張寡婦就差說我父親是西門慶了。
我母親此時與父親結婚已有十餘年, 不再象剛結婚時那樣, 聽張寡婦幾句話就信以為真與我父親大吵一場。我父親詛咒發誓, 說河子媽懷上鐵梅是在自己與我母親結婚之前, 結婚以後與河子媽徹底斷絕了男女關係, 絕對沒有苟且之事。我母親掐指一算鐵梅的出生日期, 相信父親沒有說謊騙她。可是現在友貴死了, 我母親還是不放心, 怕二人舊情復燃, 一定要我父親寫一封保證書, 保證今後絕對不與河子媽來往, 不許踏進河子媽家半步。我父親沒辦法, 又不想為此事與我母親吵鬧讓左鄰右舍看笑話, 說自己可以不與河子媽來往, 但是母親必須允許兩家的幾個孩子照常往來, 母親也清楚我們這些孩子從小一起玩耍長大, 阻止我們來往既無必要也不可能, 便答應了父親的條件。父親放倒飯桌, 找出一張過年寫對聯剩下的大紅對聯紙在飯桌上鋪開, 研好墨, 用寫對聯的毛筆一字一句寫道: 我陳瑞祥對天發誓, 今後絕不與河子媽來往, 若違此誓, 電打雷劈。
父親寫完念了一遍, 母親將保證書收好藏好, 覺得這張保證書比二人的結婚證書還管用還可愛, 彷彿有了一道金箍咒, 從此可以高枕無憂, 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忙活著給我父親炒菜做飯, 我父親苦笑不得, 對我母親愛也不是, 恨也不是, 只有搖頭嘆息。本來友貴在的時候, 父親還會抱著我到友貴家喝酒, 與河子媽見個面聊幾句話, 但自友貴去世以後, 反而完全斷絕了與河子媽的來往, 河子結婚, 我父母都沒有參加, 只有我和大姐去幫忙, 河子媽生活有困難心裡有委屈, 只能跟我大姐講。
我大姐對這些恩恩怨怨瓜葛絲連比我清楚, 看不慣我母親的這些小心眼, 與河子媽反而象母女一般。父親這才決定找河子媽幫忙, 勸說我大姐。
父親去找河子媽, 我已經回到北京, 重新開始大學生活。
校園裡死氣沉沉, 往日的熱血已經冷卻, 莫說六四, 民主自由人權都成了禁忌話題, 校園生活簡化為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教室為中心, 宿舍和食堂為兩個基本點, 每天的時間都在這三個地方度過, 連到操場踢球跑步我都失去了興趣。但是白天壓抑越大, 夜裡做夢越多, 而夢境總是與死去的劉君有關。
有一天晚上, 我走在宿舍筒子樓黑暗狹窄的過道, 在604寢室門前停下。604寢室是我大學第一年的宿舍, 門呈淡淡的米黃色, 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整扇門很乾凈, 我的眼睛落在門中央宿舍號碼6和4之間那個「0」上。那個「0」字是一個哭泣的表情, 那是我停學回家離開這間宿舍時, 用紅筆在「0」的空心裡畫的, 一年多過去了, 這個哭泣的「0」字,一點沒變。
推開米黃色的宿舍門, 眼前一亮:宿舍大小沒變, 卻顯得很豪華, 原來的上下床變成了單人床, 每張床上都蓋著一條嶄新的棉被, 棉被跟宿舍門的顏色一樣, 也是米黃色, 蓬鬆柔軟, 有些暖昧, 點綴著一些很大的花朵, 像玫瑰, 像牡丹, 像杜鵑, 像山茶花, 我也看不清到底是那種花, 但都是白色。靠門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女生, 可我並不認識她。
" 同學, 你是誰, 這是男生宿舍, 你怎麼躺在我床上。" 我問她。
" 老弟, 你不認識我了?你忘了, 去年我們一起遊行, 從天安門回到學校宿舍, 我實在太累了, 躺在你的床上睡了一夜。" 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很清晰, 嘴角卻一動不動, "你記不記得, 我們走在遊行的路上, 一邊喊口號, 一邊憧憬著未來, 說好要一起讀研究生一起出國留學。" 她一字一句說著, 嘴角還是一動不動。
" 不是, 不是, 你不是她, 她已經死了。" 我心裡在喊, 上前去推她, 她坐起來說道: " 我沒死, 我這不是好好坐在你面前。"
" 娟娟, 怎麼會是你! " 我張開雙臂去抱娟娟, 卻抱了一個空, 人也驚醒, 知道又做了一個夢, 一個劉君和娟娟分不清的夢。醒來我給娟娟寫信, 但是所有的話似乎都是對劉君說的, 信沒有寄出去, 我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 念著劉君的名字, 默默地把信燒掉。
又一天晚上, 我夢到劉君身著諸葛孔明的衣裝, 輕搖鵝毛羽扇, 坐在輪椅上向我揮手。我身披盔甲, 手握劍戟, 沖向敵陣, 遠遠的看到一幅白色幔布, 兩邊各書四字: "有心報國, 無力回天", 中間一個大大的"哀"字, 我在廝殺中驚醒, 耳邊還響著劉君念的這首詩:
武侯大名天下知, 三足鼎立隆中計
七擒孟獲邊邑定, 六齣祁山心不移
可憐一生補天意, 命運不予身先死
長星殞落難歸土, 夜半入夢卧龍書
前後出師表中字, 鑄我一身鐵甲衣
祁連山下鼓聲震, 玉門關外烽煙起
火映金甲方陣固, 風吹戰車旌旗舞
車前不見偃月刀, 陣后能聞方天戟
飲血斷髮揮金鞭, 劍氣森森飛鐵騎
匹馬歸來五更月, 前世今生一夢裡
前世今生一夢裡, 劉君日日夜夜出現在我的夢裡, 伴我度過了開學后那段最壓抑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