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寒假留在學校, 並沒有回家過年。一來火車票不是一個小數目, 來回相當於大哥兩個月的伙食費, 二來大哥從心底里有些害怕見到大姐。
大姐結婚後, 二人生疏了許多, 再也不象以前那樣隨意, 以前睡在一鋪炕上, 也沒覺得不自然, 沒覺得有什麼不方便, 現在大哥給大姐寫一封家信, 一字一句都要斟酌半天, 除了報一報平安, 說一說學校情況, 埋在心底真正想說的那些話, 一句也不能寫也不敢寫, 自己甚至覺得這些想法不道德, 是破壞大姐的家庭。
大哥班裡, 象他這種高中畢業直接考入大學, 年齡只有十七八歲的學生只有四五個, 多數同學都有老婆有丈夫有孩子, 沒結婚的多數也已訂婚。開學后班裡便流傳各種故事, 誰誰誰要離婚, 誰誰誰要退親, 誰誰誰在戀愛, 總之睡覺前躺在床上閑扯, 主要是拿每個人的家事私事說笑。大哥在其它同學眼裡, 還屬於小孩子, 沒人想到, 他在感情上比任何人陷得更深更苦。但是大哥一個字也不能說, 想一想, 如果他告訴那些老大哥, 自己愛著在老家農村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的大姐, 那些老大哥會怎麼說? 這些傢伙一個個時時刻刻想著怎樣把農村的老婆孩子甩掉, 知道我大哥的心事, 還不笑死? 一定會覺得我大哥受過什麼刺激, 思維不正常, 腦子有毛病!
開學后的第二個星期, 大哥吃過晚飯, 正準備去階梯教室聽一個講座, 班長王飛喊我大哥: " 陳孝亭, 有人找你。" 大哥從宿捨出來, 看到王飛左手捏個空飯盆, 右手拿把小勺敲著飯盆瓷沿, 從樓梯上來。宿舍樓共五層, 大哥住在四樓樓梯對面那一間。 " 班長, 誰找我? " 大哥問道。
" 一個很漂亮的小漫, 口音跟你差不多, 問我數學系的陳孝亭是不是住在這棟樓里, 問的好親切。我讓她跟我上來, 她不上來, 在樓下等你呢。你小子行啊, 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 還瞞著我們。" 王飛三十多了, 文革初從北京插隊到新疆建設兵團, 在兵團結了婚, 老婆是一起插隊的天津知青, 現已回到天津。
" 別瞎說, 那是我妹妹。" 大哥已經猜到是誰, 扶著樓梯跑下樓, 看到瑞請站在宿舍樓前, 兩隻手不斷來回搓著, 天氣冷嗖嗖, 校園裡還沒有一點綠色。" 瑞清, 我猜就是你! "
" 哇, 孝亭, 你高多了, 北京的水土真是養人。" 見到我大哥, 瑞清一臉驚訝。女孩子里瑞清算高的, 我大哥走的時候和瑞清一般高。這時大哥站到瑞清面前, 幾乎比瑞清高出半個頭, 人比在白沙村時白凈許多, 難怪瑞清會吃驚。
" 我在學校吃得喝的比白沙村好多了, 每天都有白面饅頭, 青菜魚肉, 在白沙村一個月也吃不到幾頓, 總算沒白吃, 都長身體了。你好象沒什麼變化, 對了, 你吃過飯沒有? " 教授一家要回北京的消息, 我大姐已經寫信告訴我大哥, 所以大哥馬上猜到找他的人是瑞清。
" 沒有。我下午就出來了, 轉了好幾次車, 沒想到來你們學校, 要花這麼長時間。"
" 走, 食堂還沒關門, 我帶你去買點吃的。"
兩個人來到大食堂, 食堂里零零散散還坐著一些學生。一個同班同學吃過飯剛要走, 大哥便借了他的飯盒飯勺, 到窗口買了兩個饅頭一份白菜燉肉, 在食堂的飯桌上坐下。
瑞清六歲離開北京, 跟著父母下放白沙村, 在白沙村住了十多年, 這是第一次回北京。她對北京的感情, 不象瑞安瑞芳那麼深刻, 身上更多白沙村人的質樸, 而少北京人的驕矜。她和我大哥在白沙村一起讀書長大, 兩個人幾乎是我大姐和瑞安的影子, 現在坐在一起, 便非常的親切自然, 毫不陌生。那些吃完飯離開食堂, 陸陸續續從二人身旁走過的大哥大姐們, 還真以為二人是熱戀中的小情侶, 出了食堂門口, 還會回頭再看一眼, 目光里滿含羨慕和嫉妒。
在北京大學這種俊男美女成堆的地方, 能得到這麼多人注意, 瑞清心底生出一種很得意很甜蜜的感覺, 饅頭越嚼越甜, 白菜燉肉越吃越香, 很快覺得從頭到腳暖融融的。
大哥等瑞清快吃完了, 便問她: " 你們一家都回北京了? "
" 沒有, 我跟我爸先回來的, 我爸跟單位辦理各種手續, 回來就忙個不停, 總算辦的差不多了。我們家的房子也退回來了, 明天星期天, 你能不能到我家, 和我一起收拾收拾房子。我大哥陪著我媽還有我姐, 下個星期回來。"
" 我大姐和京京呢, 他們不跟你大哥一起來北京?"
" 她們暫時不來, 沒有北京戶口, 吃得用的都是問題。買糧買油買鹽買醋, 就連買塊煤買塊布, 都需要有北京戶口, 憑戶口本定量供應。你大姐也不想放棄學校的工作, 不知道他們將來會怎樣。還是我大姐和家有乾脆, 兩個人已經辦了離婚手續。"
" 他們倆沒孩子, 當然好辦。我大姐工作那麼忙, 京京又小, 你大哥真忍心丟下他們, 一個人回北京? "
" 我大哥也很為難, 下不了決心, 你大姐說, 這是我大哥唯一的機會, 如果放棄, 為了她和孩子窩在白沙村, 一輩子再也回不了北京, 她心裡也會不安。"
" 我知道我大姐會這麼說, 她總是為了別人委屈自己。為了我, 這麼多年她一直受我媽的氣, 好容易結婚有了自己的家, 這麼快又要分開了。"
" 命運這麼安排, 有什麼辦法? 我大哥先回北京, 將來選擇回白沙村沒問題, 但留在白沙村, 將來要再回北京就不可能了。後來大家都到我家商量, 你爸媽並沒阻攔我大哥回北京, 事情就算解決了。最後說好, 我們一家搬走以後, 你爸媽搬到我家房子里, 挨著你大姐彼此照顧方便些, 等我家條件好了, 再把她們接過來。"
" 唉, 我大姐命真是苦, 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了。你呢, 回北京有什麼打算? "
" 我想好好複習半年, 參加今年高考, 也不知能不能考上, 許多東西都忘了, 到時候還要向你請教。"
" 做你老師, 沒問題, 你考上了, 記得請我吃飯就行了。"
" 嗯, 你的要求倒不高, 我要是真考上了, 你要什麼, 我給你...給你...給你買什麼。"
" 這可是你說的, 到時候別反悔。北京可不比白沙村, 說話算數不能賴帳。"
" 我什麼時候賴過賬? "
" 你忘了? 初一那年過寒食, 咱們到生產隊場院打鞦韆, 我和你打賭, 你要是敢坐在轉鞦韆上轉三圈, 我給你買個鉛筆盒, 你要是轉不了三圈, 你把你爸用的那支鋼筆要來給我。結果轉了兩圈你就嚇得哇哇大叫, 求我別推了把你放下來。打賭輸了, 鋼筆也沒給我。"
" 哼, 那是你騙我。推別人的時候, 你一點不用力, 轉三圈, 離地還不到三尺, 推我的時候, 吃奶的勁都使出來, 才轉兩圈我人已在半空, 能不害怕! 不過我回家真的跟我爸要過那隻鋼筆, 可我爸說他開藥方, 寫文章全靠那隻筆, 就是不給我, 我也沒辦法。"
" 說實話, 那時候每次到你家, 看到你爸上衣口袋裡插著那隻鋼筆, 金光閃閃, 總想偷過來。"
" 我爸那支筆, 後來真的不見了, 是不是讓你偷走了?"
" 別冤枉我, 君子愛物, 取之有道, 想歸想, 偷雞摸狗的事, 我陳孝亭不會做。"
聊起白沙村的往事, 兩人有一蘿筐的故事, 邊說邊笑, 有幾次瑞清笑得趴在飯桌上直不起腰, 直到師傅出來關門,二人才離開食堂。回宿舍放下飯盒換了件衣服, 大哥陪瑞清坐車, 一起來到教授位於故宮西邊的四合院。
教授家的四合院, 只有北廂房與瑞安吵架的那個女人家還沒搬走, 其它幾戶搬走後留下滿屋垃圾。星期天一大早, 教授, 瑞清和我大哥租了一輛三輪車, 進進出出拉了十幾趟, 廚房廁所院子房間總算清理得乾乾淨淨。大哥又和瑞清一起, 出去買了一張簡易書桌, 用三輪車拉回來, 抬到二樓瑞清房間里擺好, 瑞清總算可以坐下來, 複習功課準備高考了。
大哥回到學校第二天, 班裡便流傳大哥在山東老家定了娃娃親, 女孩子萬里尋夫來到北京, 兩人還到外面住了一晚, 傳得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 大哥聽了苦笑不得, 但在心裡, 覺得瑞清確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