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文學： M街掠影A——美國江湖行 3

        M街新店一連三天的開張大吉，讓我對M街以及M街上的人充滿了好感，同時也對自己的店充滿了希望。雖說從第四天開始生意已不像前三天那樣紅火，但每天的營業額仍在我的預期之上。所以，在新店開張后的第一個星期天，當我回家向我們家領導彙報新店情況時，我曾不無誇耀地表示：希望在第一年把漁人碼頭的損失補回來，第二年我們就可以奔小康之道了！

        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我認識了我的左鄰右舍。我的左鄰是一家PIZZA店，店主是一位名叫拉里的印度裔青年，以及他那位會講中文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妻子阿蓮。拉里長得英俊高大，但和人交流時目光總是閃爍不定顯得有點怕羞，阿蓮平常很少開口但一旦熟了卻十分熱心樂意助人，在後來的日子裡，她給了我很多幫助。我的右舍是一家雜貨店，售賣包括香煙彩票在內的日用雜物，店主是一對姓楊會講中文的原華裔越南難民，三十多年前逃到美國，如今當然早已歸化為美國人。這對夫婦丈夫已超過六十歲，妻子還不到四十歲，兩個女兒尚在學步階段。老楊夫婦給我的印象十分膽小怕事，當我因為和客人發生衝突第一次報警叫來警察時，老楊曾到我店裡當面向我提出抗議，說我不應該輕易招來警察，並用英文稱我為「麻煩製造者」。直到若干年後的一天傍晚，聯邦海關和聯邦煙酒管理處的特工，突然包圍了老楊的雜貨店時，我才知道老楊夫婦之所以會如此膽小怕事忌諱警察，是因為他們的雜貨店在開張的十五年中，一直販賣走私香煙。

        在這幾天里，我也初步了解了我所在的14街到24街為什麼會被人稱為「紅番區」，以及柏克萊的黃老闆為什麼會為我在這裡開店感到擔心。

        原來在我們這段街上有四多：販賣毒品的毒販多，購買毒品的癮君子多，出賣自己的妓女多，和無家可歸或有家不想歸的流浪漢多。這四種人的數量如果純粹從景觀的角度去看，甚至超過來這裡逛街購物的真正客人。因為真正的客人就像流水的兵，來了看了買或不買就走了；而這些所謂的「客人」，他們由早到晚沿著街道兩旁的人行道像遊魂似的巡迴往複，找買主尋賣主覓恩客等施主，這些人你每天可以見到他們幾次、十幾次、甚至幾十次，很多人你可以連續見到他們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十幾年！為了讓大家好記憶分辨，我把他們分開來一一介紹。

        販毒者。販毒者基本都是年輕人，年齡在二十歲到三十五歲左右，黑人佔百分之七十拉美裔佔百分之三十，超過七成是男性不到三成是女性，他們的衣著有點怪異，不管春夏秋冬都穿著又厚又大的冬衣，很多人還會戴著帽子或包著頭巾。他們並不像好萊塢電影中所描寫的，是一些有組織有幫規的黑幫團體，而是以情侶檔和三五好友相互掩護合作做生意的個體戶，也有為數不少的單槍匹馬的獨行俠。這裡的販毒者銷售的毒品幾乎清一色都是海洛英，而且規格都是比綠豆略小一點每顆售價20美元，像大麻一類的軟性毒品，則除非是朋友或大量訂購才能在這裡買到，據說原因是體積大、遇到警檢難以及時毀屍滅跡、以及利潤太低。由於這裡的毒品市場歷史之悠久、規模之密集龐雜，在整個金山灣區都是赫赫有名的，因此著裝的警察便衣警察聯邦緝毒特工常常會對這裡進行掃蕩、奇襲和臨檢。不過美國是一個法制國家，法制國家的執法底線是「寧可放過、不可錯殺」，所以常常有許多販毒慣犯被警察截留臨檢，最後由於在他們的身上沒法當場找到證據，因此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說「再見」然後揚長而去。這就給毒販們提供了和警察伯伯鬥智斗勇斗奸詐的動力和機會。

        M街上的販毒者們是這樣進行他們的販毒工作的。每天出門開始工作前，他們會把當天準備售賣的海洛英丸都用食用保鮮膜仔細地包紮好——這種包紮方法是要拜師學藝的，因為這些毒丸在售賣過程中必須一直含在嘴裡，有時甚至必須吞入肚中，如果包紮不得法，在嘴裡或肚子里散開，那可是真的會要人命的！——然後以每次五顆左右的量把它們放在自己的嘴巴里，其餘另找地方藏匿。當他們來到M街上遇到想買毒品的癮君子時，他們就會像偶遇的朋友般邊走邊低聲交談。當數量和價錢談定后，癮君子就會把現金貨款先塞給毒販，然後就落後一步到半步跟在毒販後面前進。而毒販則把手中的錢憑經驗以及對對方的信任，判別出真假清點好金額然後放好繼續前行。走著走著，當感覺到周圍沒有異常情況時，販毒者就會用隨地吐痰的方式把癮君子購買的毒品吐在地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時癮君子就會立刻大步上前，從地下撿起自己購買的毒品立刻放入自己的嘴裡，然後自然地離去。整個交易就算勝利完成。

       對了，你們為什麼要把你們的生意弄得這麼複雜、這麼骯髒？——有一天，我向一名自稱已經是我朋友的大哥級黑人毒販好奇地問。

       「 Mr.EZ，你真好笑！你以為我們不想像你這樣開個店，大大方方乾乾淨淨做生意？可那是要坐牢的！------」這位大哥級毒販笑嘿嘿地對我說。

       接著，在我的要求下，他告訴了我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以及做他們這一行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

        他們這樣做第一當然是為了防備警察突然臨檢。如果遇到這種情況，他們就會把嘴裡的毒品立刻吞下肚，等到臨檢過後再去買一大罐牛奶，找一個公廁把牛奶灌下肚，再用人工手法讓它和吞下去的毒品一起嘔吐出來。這位大哥承認，其實警察們也知道這種把戲，但是一來要把這種小毒販（在M街上活動的都是做零售的，做批發的大佬級毒販是不會上街的！）先帶到醫院照X光實在麻煩，二來肚子里是否真的有貨也很難預料，三來如果販毒不足200元送到法官那裡也定不了什麼大罪，總之，就是有點不屑抓的味道。第二是為了保證交易時的絕對安全。因為他們每次交易時除了要防備隨時出現的警察外，還要防備那些沒錢但被毒癮折磨得半瘋狂的癮君子，或使用假鈔或乾脆強搶，以及純粹為了搶奪錢財在毒販和癮君子交易時突然闖入的強盜流浪漢！

        販毒者的生活是非常危險辛苦的。他們除了在販毒時隨時可能會被警察逮捕，判刑坐牢以至於年紀輕輕就留下累累案底；同時還可能會在相互爭奪地盤，遭遇瘋狂癮君子和強盜流浪漢的襲擊中，喪失寶貴的生命——我在M街的十一年中，光我認識的死於非命的販毒者，就超過十人之多！不過，這位大哥級毒販認為，對販毒者最大的威脅，並不是以上兩種情況，而是他們手中賴以為生靠以致富的真正毒——海洛英！

      「如果一個販毒者喜歡上了這個東西，那他在這一行就無法再立足生存了！------」這位大哥級毒販張開嘴讓我看了一下嘴裡含著的毒品，很認真地對我說。

        「為什麼？是不是因為他喜歡了毒品自己把錢都燒光了？沒錢進貨了？------」我自以為正確地問。

        「不，是因為他就算有錢也進不到貨了，就算有貨也沒有人敢向他買了。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很快就會出事的！------」

        「為什麼？------」

        「因為一個人如果喜歡上了毒品，他就非常容易喪失自我控制能力，而且人也會變得愚笨起來，這樣很容易就會被警察抓到；並且這種人只要毒癮發作，再卑鄙無恥的事都會做得出來！所以大家就都不敢信任他，不敢和他來往了！------」

        大哥級毒販告訴我：幾乎所有的販毒者，不分男女老幼，都抽大麻煙；但沒有人敢用海洛英或可卡因等硬性毒品！除非他或她，已功成名就準備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不過就算是這種人，也是極少極少，並且都會盡量控制在不沉迷的程度。說實話，我對他的說法是半信半疑。

        既然販毒這麼危險辛苦，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甚至很多人刑滿釋放回到社會上曾發誓堅決不幹了，最後卻又回來了呢？我曾問這位大哥級的毒販。他說主要的原因應該是這一行的暴利，次要原因是有些人沒踏上社會前就已幹上了這一行，如今要他們轉行，他們實在不知道可以轉哪行！我覺得他說的有理。因為據我所知，M街上的毒販，就算是剛入行的新手，只要認真去做，一天賣掉二十顆，凈賺200元絕對沒有問題。而稍有一點資本客源的人，一般情況下，每天起碼可以賣出五十顆到一百顆，有的甚至可以賣出一百五到二百顆。並且每逢節假日，銷售量更會翻倍。因此，別看這些整天在M街上像遊魂般晃蕩的販毒者，平時穿得像個流浪漢似的，其實家中都有一二幢房產。而像這樣的暴利行業，想讓人輕易把它遺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事！

        在一般情況下，這些販毒者是不會來擾亂店家的。不過他們每天總會輪流進入店堂。有的時候是為了躲避警察臨檢，有的時候是走累了進來歇歇腳，有的時候是為了往自己嘴巴里補貨——嘴裡的貨賣完了或不夠了，再從新放幾顆進去——但有的時候也會帶客人進店裡談生意交易。在剛開始時，我根本沒有發現，後來發現了一下子又不好意思把他們趕出去。直到有一天那位大哥級毒販在我的店裡出了一件事，我才在店裡開誠布公定下規矩。

        那是在我的新店開張快兩個月時的一天下午，一位長得又高又大又胖的中年白人顧客走進我店，問我是否有四個X的皮大衣。我給他介紹了一款，他很滿意，立刻買了下來。客人走後半個小時，那位大哥級毒販進了我店。開始他很高興地和我寒暄，說他今天生意是如何地好，已經賺了多少錢。不過當他轉身看到原本掛在牆上的那件四個X的皮大衣不見了時，他的臉上的神色立刻大變冒出了滿頭大汗。他用顫抖的聲音問我，那件皮大衣哪裡去了？我告訴他賣了。他馬上大口地喘著氣問，什麼時候賣掉的？那客人長得什麼模樣？他出門后是往哪個方向走的？往左邊還是右邊？我看他急成那樣，我的臉也嚴肅了起來，你告訴我，你是否在那件皮大衣中藏了什麼？他長嘆一聲用帶著哭腔的聲音絕望地對我說：Mr.EZ，就算我現在都告訴你，向你說對不起，也沒有用了，因為那件衣服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告訴他，不一定，先要看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他一聽眼中放出光來了，他說，你認識那個客人？你知道他住在哪裡？快，你能不能現在就帶我去找他？我用更嚴厲的語氣說：你先給我說實話！我才會決定帶不帶你去找他！他一聽急忙把實情告訴了我。原來他看我視他為好朋友，就把我店裡那件皮大衣的兩個內口袋當成了他的臨時毒品倉庫，在裡面存放了超過三千元的貨！後來我告訴他，今天這位客人是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這件皮大衣的，因此這件衣服他暫時還沒有拿走，讓我收起來存放到了後面的小倉庫中。他一聽大喜，立即掏出200元要作為謝禮送我。我把他的錢推了回去，但我用略帶惱怒的口吻告訴他：今天我把東西還給你，但有幾句話希望你牢記並轉告你的朋友，雖然你們做這種生意我無權也無意干涉，但我本人實際上非常痛恨毒品！從今以後你們在外面做和我無關，但如果在我的店裡做，我一旦發現絕對不會放過！------後來這個傢伙倒也守信，不光是他，包括那些和他關係親近的人，都再也沒有在我的店裡搞過任何花樣。

        我在事發后的第二天上午，請於老闆給我做了三張英文告示，貼在我店堂的三面牆上，上面寫著：

       「不準在本店交易任何違禁品！違者請立刻離開本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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