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知青大聯歡》一文)「青春無悔」
1998年11月14日,準備了兩個月的知青大聯歡終於在華阜大禮堂揭幕了。什麼事情都準備得很好,只有一件事請無法招架:太多太多的人!晚會沒有開始的那一陣子,禮堂里裡外外就像三十年前公社召開知青大會一樣。在美國的休斯敦出現這樣的場面不要說局外人,就連我們知青自己都覺得充滿了戲劇的色彩。
單就「插兄、插弟、插姊、插妹,」這個華阜大禮堂就容納不下,更不用說還冒出來許許多多的好奇者。我知道的台灣來的白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他是台灣一位著名作家的同族兄弟,在休斯敦大學當教授,是一位對華人參政非常投入的人物。今晚是沖著最近經常在報紙上登載的知青聚會籌備工作報導和知青們投的文章來的,特別想見識一下知青都是個啥樣子。今天親眼目睹,說是發現了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大陸來的休斯敦華人活躍人士似乎都是知青嘛。」我數了一數,不錯,專家協會有四位會長是知青,中文學校的歷屆校長、理事長幾乎都是知青。
大廳的兩面牆上貼著當年的豪言壯語:「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揮毫的是跟我一樣瘦的女子芯,手上握著一支兩尺長的毛筆。我們認識,她也是專家協會的會員。只是我以前只道她是研究物理的才女,後來又拿了個計算機的學位,卻不知她還是位書法大家。
其實,我早就發現在休斯敦乃至在全美其它地方,我遇到的中國人,只要稍微一聊,就會感到身邊這個人的不平凡。這種「卧虎藏龍」常常讓我感嘆。
我一邊看著芯從像是一隻文化革命的時候刷大字報用的塑料桶里蘸墨,一邊想著她現在手指敲著計算機鍵盤卻捨不得丟下文房四寶,就感到這是一件很有韻味的現象。再往牆上仔細一掃,豪言壯語被當年在農村戴過的草帽、穿過的草鞋以及用過的飯盆和茶缸子點綴著。這些物件的主人似乎完全不考慮乘座飛機這種交通工具對攜帶物品的重量和體積有嚴格的限制,竟然讓它們跟隨自己一道遠渡重洋。我在想,這些展覽品的背後可能伴著主人一個刻骨銘心的故事也說不定呢。
我們家貢獻出來的「文物」是一張四寸寬六寸長的照片。這是我先生和我在插隊前快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們紅衛兵宣傳隊的留影。我的先生當時是紅衛兵宣傳隊的隊長,而我也曾當過一位不稱職的副隊長。照片上的我們身著「紅衛兵」制服(很像綠軍裝),手捧「紅寶書(毛澤東主席的語錄),」胸前佩戴著毛主席的像章。因為大家都是宣傳隊的成員,當然不能像班級同學留影一樣,比較呆板地坐一排、站一排。當時擔任「導演」的小楊特地設計了一個造型,這造型跟照片上面的題字「歌舞譜就戰鬥篇,造反寫成友誼章」非常匹配。我們的這張照片和其他知青當年在農村插隊時留下的珍貴照片一道放在紀念品收集小組製作的鏡框里。照片全部都是黑白的。不過正因為不是彩色,反倒給人以歷史鏡頭的感覺。
我上中學的時候最頭疼的就是地理和歷史。雖然我的老師上課很投入,能引起班裡許多其他同學的興趣,可是對我來說卻是一個痛苦。我只為應付考試而死記硬背。現在我發現不同的人對不同領域、不同側面的知識的追求會因年齡和經歷而變化。最起碼我就是這樣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加上生活的環境比以前開闊,在我的內心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填補地理歷史知識空白的慾望。我趁回國的時候到上海新華書店購買了兩幅最大號的地圖,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
我們將中國地圖帶到會場,釘在一塊泡沫板上,供大家用彩色圖釘在上面刻下自己曾經落戶的地方。現在的這張地圖,上至東北角的大小興安嶺、下達雲南的西雙版納、西至塔里木盆地,撳下了幾百顆五顏六色的圖釘。
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準備了紅、黃、黑三種花邊的名牌。我從黃土地來,我的胸前就掛黃花邊的牌子。這顏色便成了「同鄉證。」不少人還真靠著標記找到了曾經插在一個兵團、一個大隊的戰友。老鄉見老鄉,沒有兩眼淚汪汪,只有滿腔的話語和訴不盡的衷腸。
如果將美酒佳肴放在今晚,人們會覺得淡而無味,所以,我們吃的是插隊於黑土地的姊妹們蒸的窩窩頭,喝的是落戶在黃土地的弟兄們釀的高粱酒,侃的是闖蕩在紅土地的朋友們帶來的知青故事。
世界上的舞蹈家夠多的,可是沒有像我們跳得那麼步調一致。「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毛主席,」「北京有個金太陽,」……,不需要什麼排練,因為三十年前我們就在中國這個大舞台上共舞過。
世界上的歌唱家夠多的,可是沒有像我們能唱出從艱辛中生髮出來的洋溢豪情。「我們年青人,有顆火熱的心,」「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祝福你,祝福我,」……,不需要什麼樂器伴奏,因為三十年前我們就是這麼震耳欲聾地拍著巴掌唱過來的。
世界上油腔滑調的人夠多的,可是沒有我們油得那麼有水平。有一位知青,聽說是西岸加利福尼亞州深造出來的博士,他跳上台說自己寫了一首詩,「土了一點兒,請大家湊合聽。」他指了指牆上掛著的一隻茶缸子說,「我的詩里提到的茶缸子,就是牆上掛著的那一隻。上面印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是當年北京市慰問團送我們的。三十年來天天用,到現在也沒有壞,說明質量很好。」介紹完茶缸子,他就莊嚴而幽默地朗誦開了。他說他「下了鄉,就不是原來的他」。他「再回到城裡,也找不回原來的他」。他「看城裡人打扮,覺得他們臭美」,他「聽城裡人說話,覺得總包含著虛偽」。「城裡住不成,鄉下住不慣,佛說智慧在彼岸,」於是他就「帶上他的茶缸子,來到美國闖世界。」他「受了挫折也不發愁,」因為「大不了回去修地球。」他「雖然拿了洋學位,心裡還想著生產隊。」
他的朗誦帶著紅衛兵式的表演動作博得台下一陣陣的歡笑和鼓掌。我感到,這笑語歡聲是大夥兒對這首詩的內涵伴以各自解釋的抒發。
最後,我們要喝酒了,是一對知青夫婦跟老鄉所學絕招的產品:自製的美酒。在我們的祝酒辭中,我們將第一杯酒獻給了那些把生命留在那片土地上的靈魂;我們將第二杯酒獻給了那些至今仍然耕耘在那片鄉土上的同伴;這第三杯酒我們獻給那些在祖國各行各業奮力拚搏為知青這個稱號添光增色的戰友;第四杯酒就留給我們自己了。
我舉著酒杯,跟周圍的酒杯們盡情相碰,環顧酒杯下的一雙雙眼神,炯炯發亮,是三十年的累積放射出來的光芒。
這一批人不是沒經歷過痛苦。土插洋插,傷楚累累。可是這些親歷的傷痛卻神奇地化成了精神財富。財富本來就很寶貴,而我們所擁有的這種財富又分外的稀罕。我將這種稀罕歸於它的「第一手性」和它的「不可傳遞性」。它不像有萬貫家財的沃爾瑪購物中心的老闆,百年之後可以讓他的孩子們都成為億萬富翁。
現在,主持人拉大嗓門要大家用一句話給自己的知青歲月作一個結論。
「青春無悔!」
「青春無悔!」
「青春無悔!」
這鏗鏘有力的四個字啊!除了我們自己,誰能理解它的內涵?不是物理反應,也不是化學反應。她是苦澀和豪情碰撞出來的心靈火花。想著早年從書本到書本的學堂生活,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們這批人可能會像書獃子們一樣循規蹈矩。所以,這就叫歪打正著。這些當年稀里糊塗地說不願意做舊教育制度陪葬品而參加造反,然後又因為上山下鄉被我們這個族群之外的眼神憐憫的人,雖然被趕到農村去滾了一身泥巴,後來趕上出國又陷進了跟國內親朋好友有苦難言的「洋插隊」,卻練就了現在這副體力和精神混合起來的鋼筋鐵骨、鐵嘴銅牙和領導才能,這真是上天賦予的回報。我敢斷言,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生活在城市裡的父母們是絕對不會忍心將自己的孩子放到我們滾過的大熔爐里去煉的了。所以,我們這批在特殊環境中摔打出來的族群,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們是值得自我驕傲的「鐵人」。
後記
知青大聯歡次年春天,休斯敦成立了「知青聯誼會」,我的先生被推選為會長。2001
年初,知青寫的《三色土》一書通過上海文匯出版社出版發行。我在該書中發表了一篇以土插洋插為材、題為《湧泉之恩向誰報》的文章。我的一些台灣朋友納悶,「為什麼我們被趕到農村去吃那麼多苦卻沒有產生仇恨?」衷心希望我的這些朋友在這篇文章中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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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村友們對《你好,休斯敦》的
關愛。很願意與大家
共享書中的所有文字(和照片),可惜因為與人民文學出版社有約,只能選登一小部分。如果朋友喜歡閱讀全書,敬請去國內新華書店或者噹噹、卓越、台灣大商通
等網上書店購買。網上購買時用「你好,休斯敦」搜索。
我捐了一些書給專家協會高中生獎學金,這些書在休斯敦長城書店、明橋書屋以及休斯敦華中大校友會前會長蔡依道博士的網上一品店義務出售:http://www.ynpstore.com/books/nhouston/,歡迎居住在美國的朋友通過這個網點採購。
-- 春苗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