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採訪時,這家的女兒不願意來,臉上有點輕蔑之意「我從來不看媒體對我家的報道」
我說怎麼,她說因為採訪總是把我神化「我沒他們說得那麼好」。
我看過以前拍的專題片,有過她寫的一封信「如果世界上有神仙,為什麼它保佑從山上經過的人,卻不保佑我的媽媽……」
這封信,加上音樂,很容易催淚。我問她,她遲疑一下,說:「這不是我寫的」
她說「總把我們說得這麼優秀,懂事,如果我做不到呢?」
我看她之前接受電視採訪的時候,說過一句,「家庭困難不等於我可憐」,臉上有點橫眉豎目的。問她,她吐了下舌頭:」我有點生氣,他們老讓我說感恩。」
「那你這次怎麼來接受採訪呢?」我有點奇怪。
她想了一下「我有一個心結想打開」
「什麼心結,能問嗎?」
「不能問」
2
這個女孩不願意誇張其辭地表達感情。
說到為什麼不讓她媽給她買貴一點的褲子,她不會說「我心疼我媽」,她說「我比較另類」。
她媽說到孩子最可憐,是她去挑貨上山,兄妹三個還小,被拴在桌腿上,放著草席,放只瓶子滾著玩,兩個小哥哥,想出去玩,把牆都敲破了。
女兒說不覺得凄涼,只說三個人怎麼打來打去。
看上去再沉重的生活,處身其中的人也都是一天天過日子,裡頭都是人之常情。兄妹們要打鬧,為了躲避家務活三個人要猜拳排班,平淡而近自然。
大年三十,媽媽說沒錢買鞭炮,讓孩子閉門吃飯。她覺得最對不起孩子是這個。我聽著也覺得有點難受。女兒撲哧一笑「其實我們背著她偷偷去買鞭炮,滴滴金,跟別的小孩子一起放」
「哪兒來的錢?」
她嘻皮笑臉「小孩兒總要攢點兒嘛」
之前我看報道說,這兩個十歲的孩子幫媽媽挑山,怎麼懂事。採訪時知道,挑山是媽讓乾的,「讓他們知道苦,以後不過這種日子」,女兒跟哥哥,一個一個小扁擔,一邊挑一塊磚。
閨女暗暗伸手指:「不是一塊……四塊磚,小扁擔走幾步,就晃得不行了,只好停下來,一塊一塊往上搬,挪上去。」
哥哥氣惱,又不敢不幹,一邊搬,一邊用小石頭在地上寫「媽媽真壞」
媽媽說起來直笑「一回身看,台階上都是。」
媽媽說到大哥哥是白化病,視力很不好,有時讓他在山上賣五塊錢的畫冊「想著別人看著他是殘疾人,會買一本……又怕別人看他是殘疾,欺負他……唉……」
女兒聽到這段,用手背抹眼淚,我遠遠看見,後來問她,她說「我對他總有愧疚」
嗯?
「因為我過得比他好。」
3
片中有一段紀實。
丈夫去世后的電視機和自行車,媽媽想賣個50塊錢貼補學費,女兒又搬回來「不許賣」
這本來也是常情,但兩個人都不說為什麼。
媽媽不在孩子面前提父親「不想傷心」,但也不解釋。
在中國的農村,她只與有同等遭遇的女人往來,唯一傾訴的男人是丈夫「受委屈的時候,就跑到他墳上去哭,我今天做的男人的活,是替他做的,他還沒死」
但這二十年裡,她不只是一個需要被表彰的母親,也不只是一個亡者之妻,她是一個女人。
我在準備這期節目時,看以前的一個專題片視頻,有一個畫面是拍媽媽的帳本上的數字。畫面很短,很快就過去了,我眼睛本能覺得有東西硌了一下,暫停倒回這個畫面,在最底下看到一句話「1月27日我又一次失去了我心愛的人」
我把這個畫面一楨一楨地播放,看到底下還有一行「1月28日,難受,難受」
底下恢復了記帳「1月29日,上山,十五塊」
就這三行字,對一個女人的呈現,直鑽人心。
採訪時沒往細問,她說了一個細節,我覺得就可以了「那天下著大雪,哪兒也沒去」
那行字,她又用筆在上面劃了一下「沒有意義留下來,最好是忘掉吧,忘了算了……」
這一劃,輕而又輕。她只能難受那一天,生活不給人時間痛苦。
4
「能問問你的心結解開了嗎?」我採訪完媽媽再採訪女兒,在最後問她。
「我想我解開了」
我那時並不知她的心結是什麼,只能問「是通過你媽媽的講述還是你自己的傾訴?」
「聽她講的吧」
哦。
「以前我們在家,只談柴米油鹽,總會有點猜測,或者聽別人說嘛,一直得不到證實。以前聽別人說,覺得她有錯,現在沒有錯,有什麼錯呢」
「我明白」我說。
「真的明白嗎?」她帶著驚奇之意抬頭問我。
「嗯,因為你覺得你可以象一個女人那樣去理解另一個女人?我猜得對么?」
記者很少在節目中猜測或者反問,不過,採訪是人與人的往來,一切無非人之常情而已。
她低頭了一會兒,笑了「差不多吧」
5
在這個片子里,王景和國星拍了很多紀實,《看見》由一些有紀錄片拍攝經驗的人構成,我們慢慢有一個共識,這個節目不是靠一個記者採訪完成的,這是參與創作的每一個人內心的流露。攝影,編輯,剪輯,音樂……「一個鏡頭或者一段音樂勝過千言萬語」,我說「需要的時候可以盡情拿掉採訪」。
這個片子開頭有個鏡頭,挑夫的擔子是不能卸下肩的,只能彎下腰停一下。就在這個將歇未歇的剎那,媽媽嘆了一口氣。
這口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嘆息,幾乎是她唯一的情緒。
扛著二十公斤的機器,爬三千級台階之後,能聽到這聲嘆息。連續熬夜,在嘈雜的機房裡,幾十盤磁帶中間,能聽到
這聲嘆息,把它用在片子里,既不刻意放大,也不會忽略這聲嘆息,這是我的同事們。
張潔是我原來在新聞調查的製片人,雲南彝族人,圓顱大眼,經常給我們組織詩歌朗誦會。到了年終聚會喝點酒,大家讓他唱支歌,他總要唱這支雲南的民歌:
「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來么,火塘會熄掉呢……」
我們一屋子人,聽了十年也不膩。
這次老范把這首歌,放在了節目的開頭。
我聽這歌,摻著解放鞋落在石階上的聲音,和那聲幾乎輕不可聞的嘆息,心裡一起,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