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溪漁隱叢話》後集二十五卷里有這麼一段:
苕溪漁隱曰:「王駕《晴景》云: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底花,
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
此唐《百家詩選》中詩也。余因閱荊公《臨川集》,亦有此詩,云:
雨來未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百家詩選》是荊公所選,想愛此詩,因為改七字,使一篇語工而意足,了無鑱(chán)斧之跡,真削鐻(jù)手也。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王安石愛改詩是出了名的。他不僅改自己的詩,比如「春風又綠江南岸」,也改別人的,比如上面的這首唐詩。錢鍾書評價他, 「每逢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
從胡仔的評論中不難看出,他是很欣賞王安石的修改的,稱其為「語工而意足」。(不少人以為這是錢鍾書的評語,謬矣。)那麼何為語工?何為意足?
傅更生在其《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中是這樣分析的:
此時本意著重在「春色在鄰家」,暗寓愁人傷春易逝之旨,雲「雨前初見花間蕊」,則是花已開,春已到,荊公以為春到便不應更疑春色在鄰家也,故改作「未見」,是所謂「意足」也。雲「蛺蝶飛來過牆去」,飛來與過去並用,則似無所偏重,且止雲蛺蝶,不如兼言蜂蝶,益之以「紛紛」二字以狀其多,故改為「蜂蝶紛紛過牆去」,則與「卻疑春色在鄰家」近逼緊襯,余並該「雨前」為「雨來」,時間上乃見緊湊,該「應疑」為「卻疑」,語意間乃見沉著,是所謂「語工」也。
各位看了這段分析后再讀兩首詩,感覺如何?可否體會到了「語工」和「意足」?傅更生接著寫道:
王駕原詩,當時得情物之真,故自然而省力,荊公所改,因力求專註,乃有「刻畫」之嫌。花「初」開見蕊而雨至,風狂雨橫之後,非但葉外可見之花已落,並葉底未見之花亦殘。蛺蝶飛來,無花可駐,翩翩飛過牆去,此院之春已逝矣,春色倘仍在人間,其在鄰家乎?一種愴涼之意,盡在言外,本無暇可抵也。荊公改作,則為用力逼出「卻疑春色在鄰家」一句,寫得庭花未開便殘,轉失襯托淺深之美、容與含蓄之致,且花未吐蕾,雨後便落,亦失事理之真;分明是橫施斧鉞,元任乃雲,蓋亦未暇細校矣。
王安石另有一首梅花詩:
牆角數枝梅 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 為有暗香來
這首詩后兩句改自陳朝詩人蘇子卿《梅花落》中的「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來」。原詩:
中庭一樹梅,寒多葉未開。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來。
(也有人考證此為古樂府,另有四句,共八句。)
袁枚素不喜歡王安石的詩文。他在《隨園詩話》卷六第一節中說「王荊公作文,落筆便古;王荊公訟詩,開口便錯」。同卷七十一節中罵王安石「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更不客氣地說王的這首改詩「活者死矣,靈者笨矣」,意思是說蘇詩活,王詩死,蘇詩有靈性,王詩顯笨拙。
元代的方回(虛谷)在其《瀛奎律髓》中則持讚賞意見:「一字之間,大有逕庭。知花之似雪,而雲不悟香來,則拙矣;不知其為花,而視以為雪,所以香來而不知悟也。荊公詩似更高妙。」
一褒一貶,涇渭分明。然則王詩流傳至今,蘇詩少有人誦,袁方孰仁孰智,想必你我早已瞭然於胸了。
註:《苕溪漁隱叢話》,宋代胡仔(字元任)著。分前集六十卷和後集四十卷。該詩話涵蓋自國風到南宋前期的詩人,以詩人年代為序,引用了大量其它詩話的內容,所以說是部詩話集。後人的詩話里不少引用「苕溪漁隱」的「段子」,足見其對後世影響之大。
胡仔是安徽績溪人,曾卜居苕溪(今浙江湖州),以賦閑垂釣,自號「苕溪漁隱」。
(王安石筆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