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我13歲上了初中,此前父母沒有為我開過家長會;是班主任徐老師家訪時告訴我爸媽的。這時我有個秘密必須在開學前解決,那就是在戶口簿上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開學前,我拿著毛主席關於「中國社會各階級分析」的小冊子,去找大西邊門派出所的王大明戶籍員要求改家庭出身,我說:毛主席說,在階級社會裡,每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我是在我爸爸的生活環境中長大的,從來沒有跟我爺爺在一起生活過;而我爸是1942年就在瀋陽打工了,我是1943年出生的,瀋陽解放后從來沒有劃分過成分,憑什麼我的家庭出身寫我爺爺的成分「地主」?王大明很年輕,估計不到20歲,他愣愣地說「你讓我核計核計」,一周后,他到我家把戶口簿上家庭出身地主的字樣抹掉改成「未划」。我以為我的家庭出身真的不是地主了。可是,1959年,我初中畢業時,儘管是三好學生,也未被高中錄取,理由是我的檔案上家庭出身是:地主兼資本家,還是「血仇子弟」。這個內容是黨員班主任王慧媛含含混混提示我的。原來,還有一條更要命的繩索在捆綁我們的命運:無法擺脫的秘密檔案。
我的父親是資本家嗎?他是1956年第一批接受「社會主義改造」的公私合營職工,一台破汽車作價人民幣13800元,交給了瀋陽市汽車運輸公司二隊使用,換來了四級汽車修理工的待遇:月薪52元8毛7分錢。可是這個「地主兼資本家」的帽子是屬於「組織內部監控的檔案材料」,對我和我家都屬於「絕密材料」,是不允許打聽和分辯的。於是,我只好認命,到那位曾經宣判我「沒救了」的中醫大夫何先生處當學徒,一周后,王老師忽然打發同學告訴我,「你被39中學補充招生錄取了,快去報到吧。」我喜極而泣。開學后我的學號是50號,俄語老師鐵玉庸說:50號以後的學生都是,白撿來的。
1959年是政治和經濟同時「大躍進」的一年,為了完成鋼產量翻一番(535萬噸到1070萬噸)的指標,家家戶戶捐獻鍋碗瓢盆去大鍊鋼鐵;我家因為原來養過汽車,所以破零件被街道幹部拉走了一大車,也就因為被捐獻得多,又成了懷疑我家「開地下工廠」的理由,於是我父親又被「滅資興無」學習班抓去關了20天,家裡也被部分查封了,就是除了睡覺可以進屋,其餘東西一律貼封條。20天後,瀋陽市公安局四處把我父親放回來了,卻拿走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留下的是一紙清單記錄,沒有任何理由。58年啦,東西被沒收,理由卻從來沒有。父親活著的時候每每去公安局打聽都是「沒押你就是好事,還想翻案那?」我不敢去替父親說話,因為怕被說成「立場有問題」,為此父親沒少罵過我,我被逼急了會冒一句「誰讓你那麼傻,老被抓典型。」回憶起來,我要對父親的在天之靈道歉「爸爸,對不起,面對強權不只是你傻,我們都不得不傻呀。」
1960年開始了大飢荒,瀋陽市有幾個月每天每人只給二兩糧食。理由是「大水封城,糧食運不進來。」我只好到野外扒草根,撿稻粒,野菜也賣到了三塊五一斤。這時母親浮腫,弟弟感染了肝炎,全家都在掙扎著活,為此父親賣掉了自行車。夜裡媽媽求爸爸「把車贖回來吧,你騎車上班還得40分鐘,走著去怎麼行啊。」凌晨,母親陪父親去贖車了,我在被窩裡流淚發誓「今後無論如何,我都要對得起爹媽和這個家。」
1961年有個口號叫「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閑飯。」是逼那些成分不好的家庭婦女到農村安家落戶的;我爸媽的意思是「無論任何也不分開」,於是街道幹部就借「大辦工廠」的名義,徵用了我家49平方米房子的「白天使用權」,本來隔成的三間小屋,一間被徵用做「小賣部」,另兩間做「託兒所」;我媽為了白天有個歇腳的地方,只好當起了義務的阿姨。終於太多的折磨,使母親得了間歇式的歇斯底里精神病。於是小賣部撤走了,搬進來了街道主任邸桂蘭一家三口人,託兒所也撤了,還給了我家兩間小屋的使用權。我爸媽忙三疊四地「感謝政府,感謝黨。」但是,母親的病卻在加重,我不得不放棄學習時間陪她。因為只要她孤身一人的時候,就會懷疑有人害她,於是跑出去找我,引來一群孩子圍著打鬧。為此,我和媽媽在她精神好的時候,做了一番掏心掏肺地聊天,那是在瀋陽中山公園的水池旁,我問「媽,你還害怕嗎?」媽說「有你在跟前,我不害怕。」我問「如果我是個窩囊廢,怎麼保護你?」媽說「你孝順,有志氣,不會是窩囊廢。」我說「如果我考不上大學,我們家依然會被人家看不起,我想不窩囊廢也不行。所以,媽,你要支持我考上大學,盡量忍著不犯病,讓我全身心學習。」媽長出了一口氣說「好,我忍著,不犯病,你安心學習。」
1962年八月,我終於以平均80分的成績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學校「北京礦業學院」,可惜又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沒有分配我到機電系,而是到了採煤系,開始了後來「反動學生」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