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你已一再地叮囑拄著雙拐的老母親不要出來送你了,當汽車離開家門,行到當年那個自來水管的位置即將拐彎離去的時候,你回頭望去,鬢髮蒼蒼的老母親還是拄著雙拐歪歪地立在那裡。車旋即轉過房角離開了。
這是第多少次的離別呢?自你去縣城上高中,每次回家又離去,母親都是這樣送你。但這次不同,母親已明顯地老了,這一別又將幾載?同學談話的聲音傳來,你雖應著,眼前仍是母親拄著雙拐站在那裡。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你走到哪裡,無論你遇到怎樣的挫折,你都不應該趴下,因為有母親歪歪地立在那裡看著你。在你憂傷痛苦的時候,沒有人能和母親一樣,用她粗糙的手撫摸你,給你安慰,也給你力量。曾經有多少次,你要將那個早晨的故事講給賴床的女兒聽,但是你知道那只是徒然,她哪能懂得你的心? 她永遠也不會有你的痛。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端午節的清晨是多麼的愜意呢?帶著泥土的芳香,夾著新枝嫩芽的味道,清涼的空氣轉過房門、屋門,來繚繞你的夢。但瘋跑一天所留下的疲憊,把你的夢拖向深深的水底,沉下去,再沉下去。你不知道這水有多深,只是水面上還能傳來扁擔的吱呀和水滴漾出水桶的聲音。母親的腳步聲也許越來越沉重和緊促,你仍在水下漫山遍野地瘋玩,顧不上那麼許多。
母親叫你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來,你的腳步停下來,你記起來,在這樣的春天的早晨,自來水有水的時候不會太長,幾個鄰居聚集在那衚衕里的水管前,排著隊等候自己的水桶終於可以放到水管的下面。站著等候的時候,就是擔心那汩汩噴湧出來的水忽地轉身,旋風般折回去,像傍晚回家吃飯的孩子,從地下的管道又回到城西的水塔。只留下半滿的水桶在水管下面,張著大嘴,等待水管裡間或遊魂般溜出來的一滴一滴。
今天給水的時間怎麼這麼長?水還在嘩嘩地流,鄰居們在衚衕里來回擔水的雀躍聲和水桶輪換的聲音也從水面上傳來。母親在排隊的間歇,時不時地在大門口朝裡面喊你,讓你來幫忙。你爬上水面,睜開眼睛,看到打開的紙窗外樹頂的鵝黃和嫩綠映著早晨明亮的陽光。你要爬起來,可那水又鋪天蓋地地重重地淹沒了你。你又沉下去,沉下去,直到眼前又變成黑暗,而後又飛來了小朋友玩耍的身影。
母親放下水桶在石板上的聲音使你打了個冷顫,爬上水面,睜開眼睛。你知道水已經「回去」了,你已沒有辦法補救今天早晨的損失。你對母親的傷害已引起母親的怒罵和嘮叨,母親的憤怒已達到了極致。但她繼續準備著端午節的早飯。
父親回來,聽了母親的敘述和奶奶的旁證,一頓的暴踢在你的屁股上。你知道這是你應得的。盼望已久的煮雞蛋和棕子在這個端午節的早晨,在你的酣夢,你的悖逆,在那頓腳踢之後,也失去了它該有的味道。
每天,你從水中爬出來,從黑暗中睜開眼睛,睡意和慵懶抓住你的身軀,卻無法抓住你的靈魂。這樣的時候,你的靈魂永遠在那個端午節的早晨。母親的嘮叨又在耳邊想起,你還敢再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