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可親

解謎向忠發的身前身後

作者:Brigade  於 2021-7-10 09:34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作者分類:轉文|通用分類:文史雜談|已有1評論

羊夏

向忠發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曇花一現的人物。從他1931年6月24日被國民黨殺死時起,就開始出現與他相關的各種傳聞。向忠發的名字就像一片落葉,在晨風暮靄中飄蕩了幾十年,從枯黃變成深褐。而那些傳聞和猜疑,有的早已被澄清,有的曾經重起波瀾,也有的至今使人難以解惑。由於地下工作的神秘色彩,重筆渲染成為文人墨客的慣用特徵,乃至雲霧之中不見廬山。發生在向忠發身前身後的種種懸疑,吸引著諸多歷史的探秘者,也成為報章多年不棄的話題。

一、何德何能「總書記」

應當說這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不存在「標準答案」。在1928年7月召開的中共六屆一中全會和政治局會議上,向忠發當選中央政治局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務委員會主席,也就是俗稱的「總書記」。曾經有一些歷史著述,把向忠發描寫成一個混進黨內,竊取最高領導職位的腐化墮落分子。隨著歷史資料的不斷被發掘,以及中共歷史研究的科學化,對於這個問題的解釋更加科學與合理。向忠發之所以能夠高居黨內第一把「交椅」,有著他超出一般人的優勢,也離不開國際共運和中國革命的歷史環境。

向忠發是一個有影響的工人領袖。特別是在自己的家鄉湖北,向忠發在勞工中有著廣泛的基礎,成就了他的天時、地利、人和。向忠發的資歷在黨內並不很深,他不是共產黨創立時的黨員。1925年在黨的五大會議上,向忠發第一次進入中央委員會。而在此之前,1921年入黨的北方工人領袖鄧培,在黨的三大、四大都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會候補委員;1922年與向忠發同年入黨的南方工人領袖王荷波,一年後就被選為中央執行委員。時運在1927年落到這個湖北佬的身上。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鄧培在廣州被新軍閥逮捕,王荷波在當月召開的中共五大,進入新成立的中央監察委員會。隨著中國革命的中心移到武漢,湖北的工人運動影響全國,武漢工人糾察隊舉足輕重。而擁有270多個工會組織、會員達數十萬之眾的湖北省總工會委員長,配備武器裝備的工人糾察隊的總指揮,正是五屆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向忠發。在隨後召開的八七會議上,按照共產國際的要求,增加工人代表進入領導機關,向忠發以全票當選臨時中央政治局委員。曾為陳獨秀秘書的黃玠然回憶說:「在武漢時期,許多人特別是工人同志,都知道有個向忠發。其表現很活躍,是工人組織中的一個頭頭,有人送他個外號叫『大工賊。」這裡的「大工賊」不是貶義,而是向忠發與工人群眾之間的戲謔。隨後政治局又選舉瞿秋白、李維漢、蘇兆征為常務委員,其中的蘇兆征為工人領袖出身,向忠發並未進入黨的領導核心。

八七會議后不久,向忠發率領中國工農代表團訪問蘇聯,並且擔任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沒有回到國內。1928年6月,向忠發在莫斯科參加黨的六大,開啟了他的人生轉折。黨內和共產國際中一度存在的兩種思想傾向,成為向忠發一步登天的絕好契機。一是大革命失敗之前之後,中央領導層先右後「左」的錯誤傾向,急需得到解決。二是錯誤傾向的主要責任者,也就是陳獨秀、瞿秋白,都是知識分子出身,難以擔當中國革命的領袖。所以早在六大召開之前,共產國際就對已在蘇聯的向忠發進行考察。斯大林親自參與考察,並且認可了這個人選,要求做好中國同志的工作。向忠發在六大的表現,乃至幽默的語言,也令共產國際和中國同志耳目一新。他在會議討論發言時,開口先說「現在大工賊要講話了」,引來一陣善意的笑聲。而已經進入領導核心的中華全國總工會委員長的蘇兆征,卻因健康狀況欠佳而未能提前來到蘇聯,失去在共產國際表現的機會。從這個角度來分析,向忠發成為黨的領導人,是歷史的選擇。當然,這裡所謂的「歷史選擇」,是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選擇了這麼一個特定的歷史人物,並不意味出現了一個順應歷史潮流的領袖。

由於歷史的原因,向忠發在一些人的眼中成為「流氓無產者」,「大字不識幾個,連文件也看不了」,「仗著老工人的牌子,才被捧上總書記的位子」。如果把向忠發刻畫成一個不學無術的小丑,被貶低的不是黨內的一個叛徒,而是戰勝一切敵手並且取得全國政權的無產階級政黨。共產黨並沒有因為變節者的出現,停滯一往無前的腳步,不承認這一點,就會陷入歷史的悖論。

二、不知始終的同居者

凡是了解向忠發的人,特別是在向忠發最後時段與他打過交道的黨內同志,都知道他身邊有一個叫楊秀貞的女人。這個漂亮的女人,屢屢出現在諸多親歷者的回憶中——從共產黨的高級領導到一般工作人員,從國民黨的特務頭子到偵辦案件的底層特務,幾無例外。時任中共中央機要處主任的張紀恩就回憶說,這個女人「個子高高,有幾分姿色」。而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主任徐恩曾,後來在描述她時用了一句:「裝飾極時髦,容貌及身段也夠得上美麗的標準。」然而與楊秀貞的名字連在一起的,卻是「妓女」「情婦」「小老婆」「姨太太」,多為不入流的角色。楊秀貞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歷史記載語焉不詳,只見諸與她同時代人的描述。

「妓女」。這個說法最經典的依據,出自周恩來1972年6月對向忠發的評價。這是一段流傳很廣的描述:「向忠發這個總書記,在上海搞一處好房子,弄了一個妓女,吃喝玩樂。敵人發現后先抓到妓女,她還不承認向忠發是黨員,可是向忠發被抓到,立即承認自己是黨員,叛變了。他的節操還不如一個妓女。」周恩來的這段話,出自他在中共中央批林整風彙報會上的一份報告。時值林彪事件發生不久,中央加強對「路線鬥爭」歷史的研究,周恩來在這裡並非是做史料考據。後來的研究成果也表明,作為歷史見證人的周恩來,所敘述的若干細節也是與史實有出入的。譬如向楊二人的被捕順序,周恩來的記憶顯然有誤,應是向忠發被抓后供出了楊秀貞。楊秀貞也並不一定是不承認向忠發系共產黨員,她可能根本就不知曉同居男人的政治身份。周恩來把楊秀貞稱作妓女,一則她可能確是出身妓女,二則是一種不屑的語氣。這種表述方式,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再正常不過了。

向忠發被捕時,王明和他的妻子孟慶樹就在上海。孟慶樹晚年整理的王明回憶,其中也有「妓女」一說。王明說,向忠發被槍斃后的第二天,上海各大報上都登出向忠發被捕槍決的消息和他被捕后的供詞,還登出向有個小老婆是廈門路妓院出台妓女的消息。據說敵人在向的住處(向自己新搬的某旅館里)見到向的小老婆時,對她哈哈大笑說:「你在這裡幹什麼?你知道不知道那老頭(指向)是什麼人?」妓女說:「他(向)是銀行老闆,他花錢把我從妓院贖出來做妾的。」敵探說:「什麼銀行老闆,他是個共產黨頭子!」敵人就把這個妓女放回廈門路妓院去了。孟慶樹整理的材料中,也有很多不準確的地方。譬如向忠發的「小老婆」並沒有被釋放,而是判了刑;並且我查遍的這一時期的《申報》各版,也沒有找到所說的向忠發「供詞」。

「姨太太」。此說出自顧順章,見其叛變之後發表的「告共黨青年書」。顧順章說,這個「浙江寧波女子,是人家姨太太出身」,被向忠發拿共產黨的經費討來,成為自己的姨太太。徐恩曾晚年在回憶錄中提起這個楊氏女子,說她原先是一個舞女,被向忠發用八千塊大洋娶回來做姨太太。「姨太太」的說法,被後來的史家著述屢屢引述。葉永烈在《向忠發之死》一文中說,向忠發在上海裝扮成有錢的古董商人,住洋房,頗為闊綽,提出要有一位「太太」陪同,才顯得「相稱」。向忠發早已結婚生子,髮妻劉秀英帶著孩子也住在上海。所以「姨太太」在這裡可以作兩種解釋:一為「姨太太出身」,指她曾經做過富人家的二房三房,然後改嫁向忠發;二為向忠發的姨太太,劉秀英即便沒有和丈夫住在一起,仍然是向家的正房,楊氏只能做偏房。

楊秀貞被抓進監獄后,曾與共產黨員李沫英被關在一起,刑滿釋放即不知所終。曾在全國赤色工會任職的李沫英回憶說,楊秀貞不時與看守嬉鬧、調情,我們怕她出事。楊秀貞就對我說:「我同他們開玩笑,不會把你們的事說出來的。」因為與向忠發的同居關係,楊秀貞被法庭判處兩年半的徒刑。與楊秀貞同一監舍的獄友,在回憶中曾把她寫作「楊淑珍」「楊素貞」「楊秀珍」,可見這個女人並不屬於重要的政治角色。楊秀貞的確只是一個歷史的過客,向忠發對她來說也就是一個男人,一個生活的依靠。偶見花邊作家筆下的楊秀貞,成了「上海灘名妓」,重彩塗抹,栩栩如生。尊重歷史,也要尊重歷史上的每一個人;尊重歷史故人,也是尊重了歷史。

三、被捕緣於「姨太太」

最早披露向忠發被捕的,是1931年6月23日的《申報》。短短60餘字,曰:「向忠發為共黨首領,於昨日上午九時三刻在法租界善鍾路被捕」。24日的上海《民國日報》略加描述,說他「在法捕房供姓俞,否認系向忠發,但警備部眼線證明確系向本人」。1935年國民黨編印的《中國共產黨之透視》一書,提及一些內情,稱「偽共黨中央總書記向忠發之被捕,為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二日,是時向方熱戀於其姘婦家中,不意為人所乘,乃相將入獄。」這本書署名為中央組織部調查科,後來演變為國民黨中統局,徐恩曾也由主任成為副局長。中統局局長是中央黨部秘書長兼任的虛銜,副局長為實任。20多年後,還是這個徐恩曾卻在回憶中有了另一番描述:「一天,有一個外表很精幹的青年,到我們的辦公室來報告,說他知道向忠發的住址,願意引導我們去找到他。我們對於這宗送上門來的獻禮,初不敢予以完全相信。因為這個青年,在共產黨中並未擔任重要職務,按照共產黨地下工作的定例,他不可能知道向的地址。但因此事不妨一試,遂由他引導我們到法租界霞飛路的一家珠寶首飾店樓上,逮捕到一個土頭土腦,年已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他的口齒很笨拙,也不像太懂得政治,從外表看,很像一個商人,住在珠寶店裡,倒很適合他的身份。」經向忠發同鄉的指認,再驗向忠發缺一手指,確定了他的身份。

20世紀80年代,黨在白區工作的歷史地位開始恢復,對於隱蔽戰線的回憶不斷深入,向忠發被捕的線索也日加清晰。陳琮英是中央政治局委員任弼時的妻子,因女兒出生而留在上海。她回憶說,由於向忠發不守紀律,周恩來要求他與楊秀貞分開,搬到周恩來家住。楊秀貞和陳琮英母女住在靜安寺附近的一家旅館里,二人相互稱「嫂嫂」。「向忠發趁周恩來同志不在家,到旅館去看他的老婆。為了保證安全,我多次提醒、催促他即刻離開旅館,但向忠發置之不理。他住了一夜才離開旅館。他走到門外叫出租汽車時,敵人根據他少半截手指的特徵,將他逮捕。」

時任中共中央機要處主任的張紀恩,認定向忠發的被捕,「完全是根據顧順章提供的線索」。張紀恩說:「他知道向忠發住在善鍾路一家蘇廣成衣鋪樓上,又向敵人提供向忠發右手的食指缺了半截等線索和情況。因此,向忠發的家很快被敵人偵查到,向從而被捕。」張紀恩提供的這個線索,與瞿秋白夫人楊之華、王明夫人孟慶樹所言相吻合。楊之華時任中央婦女委員會委員,1938年11月,她在莫斯科寫下《叛徒顧順章叛變的經過和教訓》一文。文中說顧順章曾經利用楊秀貞不會戒備,給她介紹了一個女傭。「老顧告密之後,向即解僱(女傭)而搬了房子。可是搬了房子之後,向妻與過去的裁縫店仍舊始終發生關係。因此老顧就利用被解僱的女佣人去問裁縫店,由此而得知向搬往何處。」

孟慶樹整理出王明的回憶,內稱:「顧順章和小娘姨(和顧順章關係很深的家庭女工)接上了頭,小娘姨已經到某成衣鋪去打聽過老頭(向忠發在黨內的代號)的住處。」中央常委決定老頭不要再出去,就住在周恩來家裡,老頭當時同意了。第二天,周恩來、王明、博古正在聶榮臻家裡開會,特科來報告說:「老頭在法租界汽車行被捕了!」王明責問為什麼昨夜讓老頭出去,周恩來說:「昨晚他當著你的面同意留在我處,你走後,鄧穎超把床都給他鋪好了,他說馬上就睡。但當我和鄧穎超回到自己房裡去時,忽聽見大門開關的聲音,我出去一看,老頭開門走了!我追到街上,勸他迴轉來,老頭堅決不肯。他說:我回去看看,明天就回來,就再不出去了。」向忠發當夜回去住,次日他到汽車行去租汽車,準備回到周恩來處,在付錢時被等在汽車行的特務逮捕。

時在中央特科工作的陳養山回憶:「向忠發是在叫出租汽車時被捕的。因為向原來住的地方離計程車行不遠,他經常在那裡叫汽車。車行里有一個人認出了向忠發,並向國民黨告密。特務們守候在汽車行里,向忠發去叫汽車時被捕。」將各個方面的回憶綜合在一起,這個過程應當比較清楚,基本上為史家所認可。當然也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徐恩曾晚年的回憶。他在繪聲繪色的描述之後又說,那個自動前來效忠的青年,卻忽然失蹤了。「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奉命來實施『借刀殺人之計的。」徐恩曾講的這個「故事」,與所有的史料都無法銜接。究其表達方式乃至語言風格,與當年的《中國共產黨之透視》某些描述毫無二致。

其實,追述向忠發被捕情形的所有人,包括國民黨和共產黨,都不是現場的直接目擊者,所有談的事件起因卻接近一致。其中的關鍵不外兩條,一是受同居者牽連,二是有知情人告發。史家也接受了這種分析,只是將表述上升到理性,認為信仰與品格決定著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

四、變節始於巡捕房

「向忠發是一個證據確鑿的叛徒」。1988年8月,鄧穎超就此事致信中央書記處,這是材料中的第一句話。「文革」結束后不久,向忠發的叛變曾一度被重新提起。好在歷史故人此時健在,當即作了明確的解答,黨內著述不再作為疑案,只是一些細枝末節尚未得到合理的解釋。

向忠發被捕后,帶著特務抓捕、指認共產黨人的情形,陳琮英、周恩來、鄧穎超都有過回憶。陳琮英說:「我被捕當天見到向忠發。向忠發對敵人說,我認得她,她是黨中央的秘密交通。」向忠發當著敵人面和她對質,勸說道:「你不要編口供了,你都講吧,我們是什麼人,他們都知道。」陳琮英說:「這幾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堅決否認,說自己是剛從農村來的鄉下婦女。」陳琮英說事後她得知,向忠發還供出了兩個地點,一個是戈登路的中央機要處,一個是周恩來在小沙渡的住所。敵人在機要處抓走工作人員張紀恩、張越霞夫婦等人,在小沙渡卻撲了空。周恩來聞訊向忠發已經叛變,為了證實消息是否準確,站在遠處的高堤上,看到住所後窗的窗帘被拉開,這是預定的暗號,於是曉得出事了。這個敘述與鄧穎超的回憶十分近似。鄧穎超說:「當天我和恩來同志先後冒險回到原來的住處,看到原定的警報信號還在。我們先後進屋。恩來同志此時已得知向忠發叛變的消息。我們匆匆分開並約定以後再見面的接頭地方。在分開后又得到內部工作關係的確信,向忠發的確叛變。」1967年5月,周恩來就當年的「伍豪事件」致信毛澤東,在附件中說明:「一九三一年六月,向忠發被捕后叛變,處死,有兩處機關破壞。」這兩處機關應當就是張紀恩所在的機要處和周恩來的住所。

孟慶樹提供的王明在蘇聯的回憶說,向忠發被捕后,先被帶到法租界巡捕房去,因為他是在法租界被捕的,要經過手續才能被引渡到中國地界去。辦完手續后,特務們把向忠發引渡到龍華司令部,也就是淞滬警備司令部軍事法庭審問。當年在法租界巡捕房做翻譯的薛耕莘,參與對向忠發的最初訊問,晚年他詳細追述了二人之間的對話。向忠發告訴薛耕莘,顧順章事件之後,自己與周恩來住在一起。由於是晚上搬過去的,並且不讓他出門,所以講不清地址,但能認識那個地方。向忠發說他有一把周恩來家裡的鑰匙,被搜身時搜走了。這個情節與鄧穎超的描述相互印證。所以鄧穎超說,敵人「第二天上午果然來到住處進行搜捕,我們已經離開,他們沒有得手」。

李沫英被捕后是女監地下黨支部書記,負責了解被捕人員的情況,秘密傳送給外面的上級組織。她後來回憶說:「向忠發出賣了中央機關和恩來、秋白等同志的地址,並對前往靜安寺旅館抓人的敵特說,要抓矮的,不要抓高的,矮的最壞。原來矮的指陳琮英,高的指他的姘婦楊秀貞。結果敵特將她們二人都抓來了,同我關在一起。」陳養山在回憶中說,1932年到1933年之間,我們想了很多辦法,把向忠發的全部審訊記錄弄來看過,向忠發叛變投敵是確證無疑的。

儘管已經確證向忠發的叛變,卻還有一些情況沒有合理的解釋。譬如,在上海戈登路中央秘密機關工作的張紀恩、張越霞夫婦被捕后,使用早已準備好的假口供。向忠發明知道他們是共產黨員,卻未說破其身份。最後二人的罪名是「窩藏赤匪,隱而不報」,一個判刑判5年,一個無罪保釋。向忠發知道警備司令部關押著關嚮應、余昌生,還曾與周恩來商量過營救方案。關嚮應是中央政治局委員,余昌生當過向忠發的秘書。張紀恩說:「如果向忠發供出了他們,正可當重要『見面禮。」然而向忠發被捕后,這兩個人的身份仍沒有暴露,並在當年被無罪保釋出獄。其間獄中關押的工人領袖喬生髮,也未因向忠發清楚他的黨內身份而暴露。由於這些情況的存在,20世紀80年代一度出現向忠發是否叛變的討論。陳琮英、鄧穎超雖然已以親身經歷證實了向忠發的叛變,但並未去解開這些疑惑。

有關顧順章的一些材料,或許能夠幫助解釋向忠發的行為。1931年6月,駐在上海的共產國際遠東局向莫斯科報告,負責特務工作的顧順章已於4月被捕叛變。顧某不僅知道所有中國同志的住所,而且還知道遠東局幾位同志的住所,但一直到今天未見警察或巡捕到來。如果顧將確切的地點馬上告訴警察的話,我們的負責同志很可能將全數被捕。奇怪的是,並沒有發生這一情況。唯一能夠用來加以解釋的理由,就是顧被捕后對出賣俄國人變得多少有些顧慮了。顧除了供出周恩來和另外兩名中央委員過去的住宅以外,最嚴重的危害只是帶著國民黨特務人員巡視南京各監獄,指認中共分子。顯然,顧順章曾負責過中共特別行動科的工作,知道特科紅隊的手段。他要防備紅隊報復已經很困難,要防備俄國人報復自然更難,因為特科的許多技術手段本來就是俄國人傳授的。他之反叛,自然是想活命,在紅隊略施警告后,顧順章將其所知道的遠東局成員的名字和地址統統隱瞞起來,只說了一個無關痛癢的牛蘭的名字,連中共領導人經常開會的地點和秘密文件存放處都未講出,多半可以認為是其心有餘悸的一種表現。

向忠發於6月22日上午被捕,下午才說出楊秀貞的住址,夜裡供出中央機要處所在地,並非竹筒倒豆子。叛徒是可憎的,但一個人要背叛自己的信仰,出賣自己的同志,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首先他要受到心靈的譴責,甚至是一生的折磨;其次他的生命也要受到威脅,既有今天的主子,也有昔日的戰友。叛徒往往最先是從意志上被打敗,屈服於死亡、親情的威脅。意志薄弱也是兩面的,變節者能在白色恐怖面前發抖,也會在的紅色恐怖面前顫慄。若論心狠手辣,顧順章遠在向忠發之上。顧順章尚且如此,向忠發為何不能。

五、「轉變」卻又被處死

忠發的叛變沒有使他保住性命,而且在第三天即被處死,這的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目前史家所見都是旁人或者後人所聞,親歷親見的史料尚無一起,而且也難以再見,因為事件至今已經過去80多年。目前最接近事件核心的口述史料,是張紀恩在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看到的兩幅照片。一幅是向忠發坐在椅子上受審,一幅是向忠發被槍決后的血肉模糊,均夾在「赤匪向忠發」的案卷中。國民黨叫張紀恩看這個材料的用意,自然是恐嚇他不要步其後塵。而在另一個人的回憶中,椅子成了電椅。時在互濟總會工作的地下黨員黃慕蘭回憶,就在向忠發被捕當日,她在與朋友閑聊時,從巡捕房翻譯的口中聽到這樣幾句話:「國民黨懸賞十幾萬的一個共產黨頭頭抓到了,是湖北人,金牙齒,九個手指頭,六十多歲,酒糟鼻子,他是個軟骨頭,坐電椅,吃不消。」黃慕蘭說:「我一聽,這不就是向忠發嗎!」李沫英的回憶更加形象:向忠發被捕后,還未用刑,他就將大褂一脫說「我自己來講」,便向敵人全部招供了。姑且不去討論回憶細節中的矛盾,總之就是向忠發先叛變后被殺。

英俊少女黃慕蘭



從事件的前後順序上,有一種看似合理的解釋。陳養山說:「他所以很快被槍決,是由於電報轉發中誤了時間造成的。向忠發被捕后先關在法捕房,后解到國民黨龍華警備司令部,警備司令部立即電告蔣介石,說抓到了共產黨的總書記。當時蔣介石在廬山,接到電報后立即批了『就地槍決幾個字。后又接到第二封電報,說向忠發投降、叛變,蔣介石又批了『暫緩槍決幾個字。但等第二份批文發到上海時,向忠發已被槍斃了。」這個說法與徐恩曾晚年的回憶相吻合。徐恩曾說:「按照我們辦理同樣案件的成規,向忠發既有表示轉變,他的求生願望是應該讓他實現的,但是這一次卻發生了差錯。當我在南京接到向忠發願意轉變的報告時,他已被上海警備司令部下令槍決了。這樣的處置,對我的工作的開展上,實在是種損失。」陳養山、徐恩曾的說法多被史家採信。

可是,蔣介石懸賞十幾萬大洋,僅僅就是把向忠發抓住殺掉嗎?隨意處死共產黨的高官要員,不符合蔣介石此時的「剿共」策略。中共六屆四中全會之後,王明「左」傾錯誤統治中央,不僅造成思想路線上的偏差,也嚴重地破壞了黨內團結。國民黨利用共產黨內的分歧大造輿論,分化瓦解白區地下組織,並且產生了一定的效果。國民黨把「異黨」分子的變節行為稱作「轉變」,編印了一部名為《轉變》的言論集,收入叛徒的「告共黨青年書」「自首宣言」,向忠發和顧順章自白均在其中。中統特務把這些材料發放到監獄和反省院,以期離間關押在那裡的政治犯,極盡分化挑撥之能事。在國民黨眼中,變節者的使用價值不僅僅是出賣同志,還在於出賣靈魂之後的為虎作倀。

《中國共產黨之透視》的作者認為:「顧順章之被捕也,予共黨之陰謀計劃以重大打擊,蓋從此恐怖政策不復易舊乃奪其魂。向忠發、羅綺園之被捕也,予共黨對主義對領袖之信任以重大打擊,蓋以其最重要之領袖尚不可信賴乃灰其心。盧福坦、徐錫根、余飛之自首也,則更餒其氣焉。故自首潮流,於焉開始。」文中所列舉的這些人,都是被捕叛變的共產黨組織重要領導。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顧順章、中央政治局委員徐錫根、中央政治局常委盧福坦,更是直接被吸收加入徐恩曾的調查科,成為國民黨特務。其中盧福坦是在向忠發被捕后,毛遂自薦成為臨時中央政治局常委的,調查科稱之為「代理偽中央總書記」。倘若向忠發還活著,在中統特務組織的資歷,要比後來幾位更深一些。從審訊到處死向忠發,都是淞滬警備司令部一家所為,特務組織調查科始終沒有插上手。就對共產黨的秘密戰和心理戰而言,保定軍校出身的警備司令熊式輝,顯然要遜色於留美工程師出身的徐恩曾,或許此即這樁遺案的一個重要背景。

由於受了到從「椅子」到「電椅」的暗示,曾有研究者提出疑問:「時年已52歲、並不年輕了的向忠發,會不會暴斃於國民黨特務機關逼供的慘烈酷刑之下?」就是說,向忠發並不是被國民黨有意處死,而是一場意外。處死向忠發絕非區區小事,下令之人也絕非等閑之輩,必定會有文字記錄在案。只是能夠解開歷史之謎的文獻,不知塵封在何處角落,等待著未來的探索者。

六、未辨真偽的「供詞」

向忠發被處死後,從國民黨調查科傳出一份向忠發的「供詞」。1933年12月,《前共黨中委兼總書記向忠發的自供》被收入《轉變》一書。這份「供詞」成為國民黨研究共產黨歷史的重要文獻。譬如反共文人王建民屢屢引用,並將全文錄進他在香港、台灣出版的《中國共產黨史稿》一書中。

向忠發的「供詞」共有兩個部分,總字數約3000字。第一部分為「自述」,主要內容是向忠發自己的簡歷,以及他在共產黨內的任職情況。第二部分為「供白」,以十個篇目敘述向忠發所了解的共產國際、共產黨中央與地方的情況。十個篇目依序分別如下:國際,中國,特務委員會,蘇區負責者,李立三已經送到莫斯科去了,各地上層負責者,各地實際情形,軍事,共黨經濟來源,附記。由於當事人的時間十分倉促,加之向忠發的文化程度有限,這不是一份表述系統的供詞。當然,倘若供詞是國民黨偽造的,偽造的水平一定是相當高的,符合當時的環境氛圍和向忠發個人的特點。

如同向忠發為何被處死,對於這份供詞的真偽,也難以看到見證人的口述,歷史故人的提及多是間接引述。最接近事件核心的,還是張紀恩的回憶。在淞滬警備司令部,他除去看到向忠發的兩張照片,還有向忠發的「供詞」,那是用毛筆寫在十行毛邊紙上的,約兩三頁。只是張紀恩還說:「供的什麼我不可能看得清楚。」孟慶樹為王明整理的回憶稱:據特科得到的消息說,向的供詞主要內容一是請國民黨饒恕他,二是說他自己是個挂名擺樣子的總書記,實權在周恩來和陳紹禹手裡等。作家穆欣綜合當年中央特科成員李強、劉鼎等人的口述史料,說是打入淞滬警備司令部的鮑文蔚和歐陽新,將向忠發的全部口供偷錄出來,證實了向忠發的叛變和「供詞」。鮑文蔚於1932年3月從法國留學回來,恰逢警備司令部需要外文秘書,好友潘漢年通過關係將他安排進去。潘漢年時任特科負責人,他指令特科成員歐陽新為鮑文蔚的聯繫人。穆欣的敘述與陳養山所說,即1932年至1933年之間弄到向忠發審訊材料,在時間上是一致的。這個結論也為一些重要史書所採信,如中央文獻研究室撰寫的《陳雲傳》,《中共黨史人物傳》第78卷收入的《向忠發》等。

由於對獲取向忠發審訊材料的經過,沒有第一人稱的直接回憶,研究者也通過對「供詞」內容的分析,以辨別其真偽。而這項研究又與考辯向忠發的叛變有所重複。供詞的作者當然是叛徒,供詞就是在出賣靈魂的同時,出賣曾經的組織和同志。向忠發被捕后,《申報》有關牛蘭案件的報道中,幾次提到向忠發在警備司令部供出牛蘭的身份,以及他同中國共產黨的關係。牛蘭是波蘭人,被捕前為共產國際遠東局的工作人員。共產國際發起大規模的營救行動,在中國引起強烈反響,國民政府不得不公開審理。江蘇省高等法院的刑事判決書中,援引向忠發的供稱:「國際共產黨駐上海之東方部負責人,前為米夫,現已回國,現由波蘭人負責,自稱為比國人,現因事發被獲在英租界捕房,此人名不詳。(中略)經濟來源由國際幫忙,中國黨每月一萬五千美金,而分配於南方局江南局長江局北方局滿洲(下略)等處。」這份判決書被《申報》摘編,其中註明此段話「見向忠發案卷宗」。對比向忠發的「供詞」,與判決書引述的內容完全一樣。「(中略)」前後的文字均出自第二部分「供白」,系第一個篇目「國際」,第九個篇目「共黨經濟來源」。

而在向忠發的「供詞」里,也存在著常理難以解讀的疑問。一是向忠發十分熟悉共產國際遠東局的情況,「供詞」中卻隻字未提;除去已經被捕的牛蘭,沒有與向忠發有過聯繫的任何人員名字。二是向忠發所了解的中央政治局常委開會地點,全國總工會、團中央、江蘇省委所在地等,都沒有出現在「供詞」中;倒是提供了兩個具體到門牌號碼的地址,即團中央書記秦邦憲、中央婦女部部長周秀珠原來的住所,此時已不再使用。三是「供詞」中將「我的工作負責人」,也就是秘書余昌生說成是李金生。關押在警備司令部的余昌生,此時使用李金弟的化名,向忠發是清楚的。所以張紀恩認為「供詞」是敵人偽造的,是顧順章之流冒名炮製出來,混亂我黨視聽的。

歷史研究是一門科學。在缺少原始文獻和直接見證人的情況下,就需要史家的客觀分析。有的口述者出於自身的利益或某種需求,可能會臆造出一些獨家的「史料」,於是就有了那個神秘的告密者。徐恩曾和黨務調查科的秀才們,十分熱衷尋找與共產黨有關的桃色傳聞,為的是敗壞對手的名譽,分化對手的組織。從1933年調查科編印的《轉變》,到1953年徐恩曾撰寫的《我和共產黨戰鬥的回憶》,這些內容都不少見,這種風格如出一轍。有的口述者出於個人的立場與感情,可能會對過程的描述添加一些色彩,於是就有了「大褂一脫,我自己來講」的場景。在孟慶樹為王明整理的材料中,竟然還有這樣的情節:軍法官向已然叛變的向忠發宣讀蔣介石的命令,將他立即就地槍決。已經叛變的向忠發聽后大怒,高呼「打倒蔣介石,打倒國民黨,打倒帝國主義,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口號。以一個變節者的信仰與貞操,這樣的口號倘若真的出自向忠發之口,我甚至不願去使用「褻瀆」一詞,因為它是何等的滑稽和荒唐。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自從有了辛棄疾這一曲「破陣子」,「生前身後」便成對歷史人物的評價。這裡的生前身後,是指活著和死後,包括人的一生。而對於向忠發的最終評價,卻在於他最後的三年,也就是從1928年7月20日就任「總書記」,到1931年6月24日被殺。比之登上共產黨的最高位置,向忠發的被殺更是陡然而至。儘管細算起來還差26天才夠三年,儘管留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未解之謎,歷史已經為這個叛徒蓋棺定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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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Brigade 2021-7-10 10:09
黃慕蘭(1907年—2017年2月7日),女,湖南瀏陽人。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擔任漢口婦女部部長。1927年國共分裂后不久,黃慕蘭赴上海任中共書記處秘書兼交通員。
1933年脫黨,與國民政府官員陳志皋結婚。1951年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1955年因受潘漢年案牽連被捕入獄,關押長達17年。1980年獲得平反,認定黃慕蘭於1926年入黨,1933年脫黨,按1951年重新入黨計算黨齡。2017年2月7日,黃慕蘭在浙江杭州辭世,享年11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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