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那一年的那一天, 只剩我一人
丹奇(2012年6月3日)
又到了這一年的這一天。每一年的這一天,到處都會有不同的聲音,不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就是為了紀念的忘卻。那久遠的記憶被二十多年人生旅程塵封得太緊,每年的各種聲音總是在觸動大家那根敏感的神經。這個日子,是令人不忍觸碰的,泣血的國殤日。
歲月雖然無情,但也把塵封的記憶悄悄地掀開了一個角,把我從那窄門裡硬生生地拖回到那段令人莫名激動,深深迷惘,哀傷痛苦的時光。
那一年,我在南方一所外語院校與英國文化學會合作的一個特殊教育項目學習。班上的同學有些都已結婚成家。 所以我們這個班的學生就比當時學校其他學生年齡大上一截。而我那時在班上年紀最小,單身,因此就經常與主流學生的互動比較多,參加了學校文工團與比我小几歲的姑娘們歡蹦亂跳,歌舞昇平。
不知啥時候開始,聽說北京學生都去天安門廣場靜坐示威去了。我們南方的各個學校都開始響應。學校里突然出現了許多大字報,學生們開始不上課,我們這些大齡班的學生們畢竟都有社會工作經驗,沒有像其他低齡班的學生那樣亢奮,倒是相對冷靜些,繼續到教室該幹嘛幹嘛,雖然也免不了討論一下時局。我當時對政治很不敏感,所以對外面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往心上去。
很快,我們大齡班的寧靜被打破了,有人說,比我們高一屆的一個女生,嫁了一個軍人,軍人被派往北京了。還有人說,同一個班上的男同學有個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絕食,這個老師很擔心…..更有人說……
當事情與己無關的時候,往往不是高高掛起,而是無法REGISTER
(上心?)。這回我們因為這兩位學長與北京這個漩渦相連了,人們開始有了某種程度的興奮和高度的關注,對北京局勢的關注。我與那兩位學長不熟,所以便只能在路上遇到他們的時候,會主動給他們一個笑臉,打個招呼,他倆在同學心目中突然成了某種象徵。
書是讀不成了。停課了。
就在全校陷入一片混亂,大家開始停課的時候。平時在學校比較活躍的幾個學生會幹部把班上的學生全拉出去,到市府門前靜坐示威去了。去飯堂打飯的時候,可以看見有學生捧著大大的簍子,裡面全是白面饅頭。還有一板車的水。一問,說是送給靜坐示威的學生們的。
這時的學校已是大字報的海洋。學生們三五成群的邊吃飯,邊看大字報,還有學生正忙著用新的大字報覆蓋舊的大字報。當時的我,雖然喜歡唱歌跳舞,但那是舞台 上,進入的是舞台角色,表演的不是自己,所以膽大。生活中的我,卻是一個不喜歡湊熱鬧的人。但是這一次,看到牆上的大字報,看到學生們的轟轟烈烈的熱情, 我倒是受到一些感染。這時老是產生錯覺:五四青年運動難道就是這樣發生的?我怎麼置身於一場學生運動的時代了?
想著五四運動給這個國家的命運帶來的改變,看到眼前的莘莘學子們那麼激昂,那麼興奮。我突然有種感動,突然想起我所帶過的唯一一屆學生們,他們也在參加運動嗎?政府哪去了?學校為什麼變成這樣了?這就是學生運動,在反對政府?反腐敗?到底誰是腐敗的,我們怎麼看不到?當我們離人們所指的事物太遙遠的時候,就會有眼不見為凈的思維。當你說誰誰是壞人,而我們沒看到事實時,就是沒法想象的出來那個人壞的樣子。這就是當時不成熟的心態。
不記得是其中的哪一天,晚飯後,突然所有的宿舍都騷動起來,說是軍隊今晚要進駐學校,全校學生要去參加全省聯合大遊行。於是,學生們奔走相告,傾巢而出。畢竟是比那些低齡班的學生大幾歲,我竟然沒有這種衝動。同學們邀我,我猶豫著。我對這種只在電影里看過的激動人心的場面要馬上出現在現實生活里,感到了一 種莫名的羞澀感和抗拒感。
我和其他女同學站在四樓往下看,宿舍前面的空地上已經站滿了學生,回到窗口看後面的宿舍動靜,兩棟樓之間的空地上也站滿了學生,只聽見組織者在大聲宣布希么。同宿舍的同學都興奮地往樓下沖,我猶豫著,心裡有些矛盾,還有些緊張,看情形,很有些風雨欲來的感覺。
大隊伍已經開拔了,裡面還有老師領隊。說是學校為了學生的安全分派給各個班級的。學校的燈光一會亮,一會兒熄的。製造出令人緊張 的氣氛。眼看著宿舍里只剩下我自己,我突然害怕了。趕快穿上涼鞋,追趕同學去了。心想,就算是見證一下歷史吧。為了這個見證,我趕上了隊伍。
剛開始,隊伍還有秩序,學生會的領袖們,在隊伍前奔跑,鼓動。一會「打到鄧小平」,
一會 「李鵬李鵬, 身體不行,李鵬下台」之類順口溜式的口號。落在隊伍後面的我,緊趕慢趕。生怕掉隊迷路。看著路上行人不斷地往募款箱里投錢,很感動。看著一雙雙小手舉起來,喊著「打倒」。我想舉手,但是不好意思。一如現在即使在教會,看見其他教友在唱聖詩的時候,雙手向上的動作,我也因為靦腆做不出來的一樣。當時自己的手很沉重,怎麼也舉不起來。
隊伍從白雲山一直開進廣州街頭,從河北市府省府門前,到河南中大,我們的隊伍不斷壯大,其他高校也派出了遊行隊伍,只見校旗獵獵,橫幅施展,學生們便走,便唱歌,然後再呼口號。有市民站在自己的門前看熱鬧,還有的市民給我們送水喝。我的情緒也隨著遊行隊伍的聲勢浩大而高昂起來。
就這麼一路遊行,從海印大橋回到海珠廣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發現我的涼鞋不知何時走丟了,只得赤足而行。走了多少個鐘頭也不知道。隊伍后 來也走散了。我好不容易跟著幾個不認識的學生,走到海珠廣場。天也開始下著毛毛細雨,大家又累又乏,再也走不動了。於是便聽到有人喊:學校從部隊派卡車來 接學生了。我們這才爬上一輛輛軍用卡車,回到十幾里地開外的學校。
第二天,就聽到兩個消息:
我們上一屆班上的女同學的軍人丈夫被打成重傷,她已經坐火車去北京了。大家對她滿懷同 情,我在走廊上遇到她時,主動地安慰她,儘管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在電視里看到「歹徒燒毀汽車,襲擊軍隊」的報道。另一個消息是她班上的那位男同學的 學生在北京被打死了。這個男同學於是每天都在學校飯堂門口靜坐。我看到了他的淚后,也開始哭,心裡很悲愴。
最後,全校開始空校。學生全部回家鄉去,因為據說軍隊要進駐。全班同學剛好藉機會回家與家人團圓。我在不知所措中,給在廣州某單位擔任黨委書記的遠房叔叔打電話,了解他的想法。他說,一動不如一靜,還是先別回去。於是,我真切地開始體會「靜觀其變」的意義。
等到全校同學都走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是班上唯一一個留下的。
沒有學生的學校里大字報滿地飛舞,校園裡空空蕩蕩,我像一個孤獨的靈魂,開始停留在所有的大字報面前閱讀,沒有人在我的身邊,我可以安靜地品味。讀完后,心 中的悵惘更加加深,巨大的孤獨和迷惘包裹著我。心開始揪著,為學生們的未來,他們會被「秋後算賬」嗎?為中國的命運,六四達到了五四的效果嗎?
想著我那女同學軍人丈夫的半身不遂(後來得知),想著我那男同學的得意門生英年早逝,我的心開始滴血……..
(後記:本文為忠實記錄當年南方高校呼應北京學生運動的故事,發出來與新村民分享,與大家一起共同悼念23年前逝去的年輕的生命,學生的,軍人的,無辜市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