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招娣已經把午飯擺好放在入口廳正中央的那張四方桌上。給大林他爸送去的午飯是米飯加油菜白魚;家裡幾口吃的卻是地瓜粥鹹菜肉。自從阿蔥住進招娣家后,幾乎每天中午吃的東西里都有地瓜。他甚至覺得那張高高的黑色四方桌的木縫裡都透著一股地瓜味。地瓜么,阿蔥在韓庄時只烤著吃,從來沒想過地瓜能和米糊糊這麼摻和著吃。招娣跟他說過,南閘口米不夠,所以得摻著地瓜吃。地瓜好,助消化,還解毒。她的三個孩子都是吃地瓜長大的。碧娥補充說:人家都說南閘口人說話都帶地瓜腔調。
一家人圍著,剛開始沒人說話,只聽見嘖嘖的鹹菜下地瓜粥的唇齒聲。
話是沒說,碧娥的眼睛卻不時地盯著阿蔥看。有那麼一會兒,簡直是看得出了神。
「阿娥,吃飯!眼睛長哪兒去了!」招娣捅了她一下。
「阿娘,我吃著呢!」碧娥說。「阿娘,你該問他,」碧娥指了指阿蔥,又說:「剛才再路上他眼睛長哪裡去了。」
「我?」阿蔥指了指自己,「我眼睛長哪裡去了?」他重複著碧娥的問話。
看阿蔥地傻樣,碧娥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我問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紅衛兵姑娘了?」
「吃飯阿娥!」招娣說道,「他喜不喜歡人家,跟你有什麼關係?」
「阿娘,我就要問他嘛!」碧娥撅起了嘴巴,原本掛兩腮的一對小酒窩沒了。
阿蔥停了筷子,若有所思。半晌后,說了句叫碧娥定心的話:「我總覺得她就是我妹子!」
「你要真這麼想,就去問她。」招娣出主意。
「可她,性子很急,我心裡發憷,每次都來不及問。」阿蔥說這話的時候手都有些抖。
「哪有哥哥怕妹妹性子急的!」招娣說,「要認,就不要怕;怕,就索性不要認。」
阿蔥覺得招娣說得很有道理,決心也暗地裡下了:下次再見到她,一定問它個水落石出才罷休。
那天夜裡,阿蔥做了個夢,夢見那位紅衛兵姑娘微笑著走到他跟前。
「你,你 ……」夢中的阿蔥對她沒有失去那戰戰兢兢的畏懼感。
「我是阿朗。」姑娘說,還笑著。
阿朗!這名字,連同那聲音,簡直是如雷貫耳!
「這麼說,你真的是我的妹子?!」
姑娘點點頭。不一會兒,竟然輕柔地、親切地挽起他的胳膊,銀鈴一般喚了聲:「哥哥!」
阿蔥一聽差點沒有暈過去。他眼睛直瞪瞪看著阿朗,凄楚問道:「妹子,這些年,你都好嗎?有沒有受什麼委屈?」
「哥,沒委屈,我很好,很好!」阿朗甜甜地回答。
阿蔥的美夢,不知不覺中淡出了晨曦。他醒了過來。
他抹抹眼,甜意還沒有完全退去,新的落寞感卻上心頭。
南閘路往北一點,就變成北閘路。北閘路往北有一段很長的斜坡,坡的頂點是北閘中學:北閘造反先鋒隊的大本營。這天,阿蔥推著車往北去幫大林他爸運木材。走著走著,就見迎面走過來一隊穿綠軍裝的隊伍。阿蔥眼睛一亮,加快了腳步迎過去。
離隊伍還有那麼二、三十米遠的時候,就見隊伍里有人走到了外端來,領頭喊起了口號。從那嗓音和那姿勢,阿蔥立刻認出那位就是他的假想妹。心頭一陣興奮和激動,他推的車輪子跟著嘎嘎急響。
突然間,阿蔥看到一個不妙的景象:一輛裝滿了紅土的推車,正沿著陡坡急速而下。准阿朗只顧著喊口號和唱歌,完全沒有注意到那輛車,也沒有要躲閃的意思。
「車來了!車來了!」阿蔥急得邊喊邊推著車跑過去。
太晚了,那車直通通地撞在了准阿朗的大腿上方處。
無助的阿蔥眼睜睜看著准阿朗應聲倒地。他推著車急跑到了准阿朗跟前。
他跑到姑娘跟前,把車往邊上一放,俯下身來。
姑娘正兩手撐地,自己掙扎著想站起來。倔強的她,站不起來,兩隻胳膊在顫抖。阿蔥一看,連忙伸出手來扶住了她。靠著阿蔥的力,姑娘站了起來。阿蔥轉過身來,對嚇出了一身汗,正呆立一邊的推車人呵斥了一句:「你是怎麼推車的?」 阿蔥從來沒有呵斥過人。
「對不住,對不住!」推車人連聲道歉,「我實在是沒看見這位姑娘……」
「算了,別怪他了。」准阿朗吃力地說著,往前走了一步。
「啊唷!」腿痛使她喊出了聲。
「這樣不行,來,我送你回去歇著。」阿蔥說著,提起自己的推車,安放在姑娘跟前。
姑娘看了看推車,又看了看阿蔥,認出了他來。「是你!」她脫口而出。周圍的人說話了:「幸虧有這位同志,要不然就危險了!」
「別說了,」姑娘止住了群言,「我們繼續遊行去。」剛走兩步,她就踉蹌了一下,險些又摔倒。
「詩鈴,你還是跟著這位同志的車先回去休息吧!」隊伍里有位男青年走了出來,「這裡有我,你放心吧。」
男青年方臉,輪廓清朗峻峭。他的話似乎很奏效,准阿朗一聽,便慢慢上了阿蔥的車。
「過街口時,要唱歌,要大聲點。」詩鈴叮囑。
「放心吧詩鈴。」大夥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