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蘆花的女人的故事

在母親節到來之前，我用散文重新演繹一個女人（女兒、妻子和母親）的故事 ……

我是蘆花故事（@腳註）的作者，也這故事的讀者。每次重讀蘆花的故事，我都重新經歷一次她的苦難和堅忍，體驗她那難以言喻的溫柔和女性光芒，我都重新感動一次。蘆花這個女人已經超脫我的筆端，躍出書頁，如同曾經存在過的全然真實的人物一般住進了我的心田。她甚至成了我的警醒和榜樣。有好幾次，在我失去耐性的時候，我問自己：蘆花是那樣的樂觀和寬容，你呢？

蘆花的故事起於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從蘆花和母親的分離開始。

蘆花七歲時，天不時地不利，母親只好忍痛將她賣到別處。臨別時，媽媽給了蘆花一隻布鳥，說看到這隻布鳥，就是看到媽媽了。蘆花還來不及大聲哭喊，媽媽已經走出了她的視線，走出了她的生命。

沒媽的孩子像棵草。十年如草的日子后，蘆花嫁給了阿牛，一個憨厚的、打心裡喜歡她的小夥子。不管這姻緣能不能補償她十年的辛酸，它總該是蘆花生命里的一道溫馨曙光。然而也就是那麼的一道光閃，很快的，由於蘆花沒有及時懷喜，又迷信又急於傳宗接代的婆婆為阿牛迎娶了二房，進而把蘆花遣出家門，讓她住到一個遠房親戚石伯的家裡。深愛蘆花的阿牛儘管不滿抗爭，終於還是擰不過母親的威嚴，落得個四十里路依依送妻的結局。臨別時阿牛安慰蘆花，說這是暫時的，他立冬就來接她。

蘆花在石伯家也不閑著，她幫石伯種菜煮飯做家務，喂牛擠牛奶賣牛奶。走到哪裡，她都是一個幫助者和關愛著。白天忙完，夜裡蘆花便思念阿牛，等待著阿牛來接她回家。

盼星星盼月亮，阿牛始終沒有再露臉。委屈加焦慮的蘆花跑回南村想探個究竟，卻因身體虛弱而半路昏倒，被鄰村的青年長河救起。

長河也是孤兒，已婚。髮妻秀月青梅竹馬，然而命運多舛，竟罹怪疾。秀月純情善良，對長河深情厚意。認識蘆花后，暗中為丈夫相好了繼室，自己尋機飲毒自斷。

秀月剛走，蘆花即遭無妄之災。村人指責蘆花是不祥之人，石伯只好對蘆花下逐客令。

天地之大，竟沒有一個普通農女蘆花的立腳處。在不公的命運前，蘆花表現了空前的堅忍和逆來順受的柔性。她，還有一隻半路相識的小黃狗，一同住進了山上一間廢棄的木屋。

長河蘆花在秀月前兄妹相稱，在秀月後恪守界限。 甚至在阿牛不知去向杳無音訊后，蘆花也極力迴避長河的試探，在長河一次酒後失態時，蘆花一時情急甚至咬傷了長河。

可男女真情終究難擋，長河得知蘆花不知去向後心急如焚，四處搜尋。在一個聾啞孩子的幫助下，他在山上找到了蘆花。心疼之下長河發端，兩人經過苦苦的倫理掙扎，終於結合。

成親後夫妻恩愛，育有一男一女。

命運給了蘆花幾年的幸福，突然再度變臉。 一個平常的打石日，長河在蘆花面前活生生被國民黨兵抓了壯丁。他們的女兒就在兩人生離死別前呱呱落地。這是書中描述：

盧俊雙手還摟著爸爸, 蘆花把他叫了過去。

河哥, 我等你, 一直等你，直到把你等回來, 平平安安的回來......
妹, 我答應, 我會回來的, 我會平安回來見你的！

這是無法承諾的時分作出的承諾, 因了愛。
這是元宵節, 這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
日子, 會一天天暖和起來的。
有情人, 會見面的。有情人, 即使分開, 也在一起。

長河走了以後，蘆花一人獨擔養育兩個孩子的重擔。她幹活，當奶娘，內外操勞，還沒忘幫助他人。學堂老師感於蘆花的不幸和善良，破例收了盧俊這個學生。盧俊也不負期望，考了好成績，被上海頂級學院錄取。可學費從哪裡來？蘆花瞞著兒子，滿鎮跑給人洗衣服，想給兒子賺足這路費和學費。不料卻被兒子發現了。書中寫道：

幾天以後, 盧俊發現母親每天的活動變了。 起大早, 什麼活都還沒做呢, 她就出去了。 太陽老高了才回來忙別的。 盧俊心裡納悶, 有一次就悄悄的跟了出去。

只見蘆花手裡拿著個袋子, 直奔石龍鎮, 穿過大街小巷, 到了一戶人家那裡, 進去了一會兒, 出來了, 那袋子里鼓起來了。 接著她又跑了另一家。
蘆花大概跑了三家, 然後就到了鎮邊上一口大井旁。 那大井邊上有幾根石條。 蘆花把袋子里的東西一倒, 竟是滿地的衣服！

盧俊眼眶一熱, 眼淚差點沒掉下來。他想過去叫聲媽, 又怕被媽知道了不好。 他掉轉身, 直奔林先生家。

林先生, 我不想去上學了！ 盧俊第一句就這麼說。 心裡有事, 竟沒有注意到林先生正在和一位客人談話。

世上還是好人多。那位客人，是有來頭的人。他得知盧俊的身世和蘆花的故事，伸出了援手，解決了盧俊的學費之難！

於是有了書中盧俊別母那一節：

她買來了棉花和布, 給盧俊趕做棉襖。還有鞋子, 被子......每天, 在昏暗不明的油燈下, 一直做到半夜。

「媽, 歇了吧！」 盧俊催母親睡覺, 「聽林先生說了, 上海是全中國最大的都市, 啥都有。」
「有是有, 不舒服。 媽媽知道你穿什麼樣的才舒服。 你先去睡, 不用管媽媽。」

盧俊站在蘆花身後, 看著自己的媽媽, 才三十七歲, 頭上, 已經有了許多白頭髮......這要爸爸見了, 該有多心疼......
慈母手中線, 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 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 報得三春暉......報得報不得, 自己以後, 一定要好好補償自己這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的苦命母親......

送走了兒子后，女兒思河也跟著長大了。在一次電影工作者的實地拍攝里，思河被看上了，就此和電影結下緣分。那時候阿牛一家早已回來，阿牛仍然深愛著蘆花，他堅決反對思河拋下辛勞了半輩子的母親徑自上北京。蘆花雖沒讀過書，但是她明白要讓女兒走出去，過一種和她不一樣的全新人生。蘆花雖然捨不得，為了女兒的前程和幸福，她堅定支持女兒走出山溝，走向一個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廣闊世界。

媽媽走了，丈夫走了，兒女走了，蘆花又是孤獨一人。然而她並不孤零。阿牛回來以後，一直沒有放棄和蘆花重歸於好的努力。蘆花一方面是始終懷著對長河的愛和思念，始終相信他對自己的愛，相信他會平安歸來，另一方面，阿牛身邊已經有了桂花 ----- 當初的二房。所以雖然蘆花心裡對阿牛這個自己最初的男人保有一份特別的溫馨和情感，但是她婉拒了阿牛要她合住的請求。蘆花的真誠和善良終於感動了桂花，這對命運中的准妯娌終於達成了心心相印。

思河進京，在事業和愛情雙豐收之際，碰上了政治運動。有人揭發思河的父親長河人在台灣。這個家庭背景嚴重衝擊著思河和思河男朋友江心明的前程。思河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忍痛斷絕了和男友的關係，隻身回到故鄉。她向媽媽哭訴經歷。蘆花雖然不懂政治，不懂人事，但是她明白長河是這一切不幸的客觀緣由。一輩子在鄉下生活的她，居然要求女兒帶她到北京！她要向思河的領導當面指出：長河當上國民黨兵是被迫的！

蘆花赴京后，經受了她難以理解和承擔的政治責問和壓力。最後，為了女兒和女婿，她在和長河斷絕一切關係的一紙文件上按了手印！

這就是一個母親的擔待和犧牲。底下是「新婚之夜」一節的最後兩段：

「媽媽快躺好,」 小江一面阻止她, 一面脫口而出: 「您真是世上最好的媽媽......」
「你們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去吧啊......去吧......要一直在一起......不要分開。」

就這樣, 三十四歲的江心明和三十歲的劉思河, 在那難以思議的千里銀色緣份里, 經過八年的相思苦等,在暴風驟雨過後, 帶著媽媽 --- 和爸爸分開了三十年的媽媽 --- 的祝福,度過了他們的新婚之夜......

女兒結婚後，蘆花回到了山村，在阿牛默默的關愛下，開始了她如歌行板般的生活。 有一天，她接到了一封不平凡的信，從台灣來的信，信的開頭稱她：「愛妻蘆花如晤」！故事敘道：

「乾爹,」蘆花又問: 「這, 『如晤』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呀, 他好象就在你跟前一樣......」

「愛妻蘆花如晤」, 是長河信里的第一句話......

「愛妻蘆花好象就在跟前......」蘆花重複著那話語, 拿著信, 貼在自己胸前, 走到院子里一棵樹的後面, 靠著樹榦, 眼淚開始往下流, 抽泣著, 抽泣著......
她哭出了聲。

長河的聲音, 穿過三十三年時空, 有如空谷回音一般在她耳邊迴響……

識得幾個字的蘆花，開始了和長河的繞道跨海情書。誰料通信被發現了，蘆花被押上批鬥台。長河的來信被撕成碎片如雪花般滿天飛……

接著蘆花被勒令掃街道。她無怨無悔，就在一次武鬥的爆炸事件中，她救出了那個批鬥她的紅衛兵一香。一香是美玲的侄兒，美玲少女時期對長河窮追不捨，由於愛不成而一直對蘆花懷恨在心並構害過蘆花。大風暴和熊熊火在把人推到人性檢驗台的同時也把人拉回人性的初衷。美玲重新認識了蘆花，這個她一輩子也沒有正眼看過的女人。

狂風暴雨以後是日春花再度盛開的日子，蘆花的苦就要到頭了。底下就是「長河歸」：

蘆花拎起水桶, 小心地澆著每一個坑。
過一會兒, 想再去提水, 卻不見了水桶。
誰呀, 拿走了我的桶。 蘆花自言自語。
又過了一會兒, 那水桶又回來了, 裡頭滿滿的水!
誰呀, 奇怪, 還捉迷藏...... 蘆花心裡納悶著。

只聽有人輕輕喚著: 妹子!
蘆花身心一震: 這個世界上, 就只有一個人這樣喚她 ---- 她一個轉身: 他就站在那裡, 離自己幾步遠, 只有幾步遠的地方!
那幾步遠, 蘆花走了四十二年!

真是你嗎, 長河哥, 真的是你嗎......蘆花顯得異常的平靜, 她一邊走過去, 一邊端詳著, 一邊輕聲說著......
妹子, 是我, 是我! 長河沒等蘆花走到, 搶前去將她緊緊攬住。

胸前已經被淚水蘸濕。

河哥, 我這是在做夢嗎?
妹子, 來, 咬這裡, 咬一口, 就知道了。長河伸出了手。
蘆花搖搖頭: 不用, 這次我知道, 它是真的! 真的! 我做了幾輩子的夢, 這次, 她是真的......蘆花終於哭了起來。
妹子, 我知道, 太辛苦你, 太委屈你了......我天天盼著......沒想到還能回得來......沒想到會這麼久...... 長河的話, 斷斷續續, 意不相接。

生命在最幸福燦爛的刺激里衰竭了，蘆花病倒，一昏不醒。她的故事登上了報紙，傳到了有心人那裡。遠方，遠方來了一個人。是誰，她是誰？她是 ---- 媽媽！惟有媽媽，能滋潤蘆花乾渴的胸膛；惟有媽媽，能喚醒她昏閉的眼睛。故事激情描述這對母女的重逢：

媽媽那布滿皺紋的臉映入了眼帘。 蘆花的眼睛里露出了驚訝。她目不轉睛看著眼前這個慈愛的面孔, 淌滿了淚的面孔。從那雙深陷的眼睛里, 蘆花透過了歲月的雲遮霧擋, 認出了幾十年前分別前的千般不舍......
媽媽臉上的皺紋在蘆花的眼裡一縷一縷的消失, 媽媽的臉, 還原到了五十八年前, 那條彎彎曲曲的滿是眼睛樹的小路上......媽媽的額頭, 眉毛, 眼睛, 鼻子, 嘴唇......

她的手吃力的伸進被單里, 摸著, 找著......

「妹子, 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長河拿出了那隻布鳥, 那隻蘆花懷揣了整整五十八年的布鳥!蘆花凝視了長河一會兒, 伴隨著深邃的微笑, 她從長河手裡接過布鳥,

媽媽的話語在耳邊震蕩: 丫頭, 總帶著它啊! 別丟啊! 看著它, 就是看見媽了; 看見媽, 媽就能護著你了。

蘆花雙手拿著布鳥, 遞給了媽媽......她張開嘴, 多少話, 一下竟發不出聲來。

那隻布鳥, 飽含了千言萬語, 凝聚著無比的思渴和愛, 期盼和信念。
媽媽接過了那隻布鳥, 摸著它上頭的紋路, 那些新補的線痕......
星淚如雨......

媽媽! 蘆花終於喊了出來。 接著她喊出了第二聲, 第三聲......
丫頭, 蘆花, 蘆花我可憐的孩子! 我的好孩子! 媽媽摟住了她。 媽媽摸遍了她身上每一處!

這對母女, 穿過了五十八年的時空, 重新走到了環宇的同一點上。
五十八年, 咫尺天涯, 天涯咫尺。

丫頭, 媽知道你能挺得過來, 沒想到要挺這麼......媽是太狠心了......
蘆花沒說話, 只是緊緊的抱著媽媽, 好象要把五十年所失去的全部補回來一般。 她沒有哭出聲, 她想到媽媽年紀這麼大了, 夢裡她跟媽媽撒嬌, 可這會兒, 她忍著, 不讓自己哭出聲, 只是緊緊的, 緊緊的抱著自己的母親, 這位給了自己生命的人, 抱著自己生命里這個最親的源頭。
丫頭你咋不出聲啊? 跟媽媽你還不敢哭啊? 丫頭媽知道你難受, 你要哭出來, 不要憋壞了自己。

一陣劇烈的抽泣和顫抖, 蘆花終於放聲的哭了出來。 媽媽的撫摸, 話語, 媽媽的眼淚，有如綿綿春雨, 澆透了蘆花生命里最饑渴的地方。

蘆花的故事，感天動地的中國女性一生的故事，它的高潮就是媽媽！

蘆花的故事，一個真實生活里提煉出來的中國女性的故事，感動了幾乎所有讀它的人。故事傳遍海內外，讀者好評如潮湧。因為蘆花的故事，借著一個特定年代里一個女人的命運和悲歡，展現了中國女性的美德：仁慈，寬容，堅忍，善良；展現了隱藏在這些美德之後的價值觀和心態。這個價值觀是無私的；這個心態里有感恩和奉獻。中國女性，有著這麼深邃的美麗！

蘆花故事年代似乎相當遙遠了，但是母性的美卻永遠不會遙遠。包括女性美在內的人性美，連同支撐著那些美麗的價值觀和信念，總給我的生活注入一種光輝、激情和動力。歸根結底，人性美，不僅護衛著中國，她終將護衛著世界。 

@腳註：本文所稱蘆花的故事系本人所創作長篇小說《不能講的故事》，2007年大眾文藝出版社，首次印刷已售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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