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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文革十年

作者:qxw66  於 2019-10-8 00:41 發表於 最熱鬧的華人社交網路--貝殼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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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文革十年


作者:陳徒手


  一九六○年初秋,在張家口農科所勞動兩年的汪曾祺摘掉了右派帽子,單位作了如下鑒定意見:「(汪)有決心放棄反動立場,自覺向人民低頭認罪,思想上基本解決問題,表現心服口服。」北京的原單位民間文藝研究會沒有回收之意,汪曾祺在等待一年的無奈情況下,給西南聯大老同學、北京京劇團藝術室主任楊毓珉寫信。

  現年八十歲、剛做完胃癌手術的楊毓珉至今還清晰記得當時的情景:

  那時他信中告我已摘帽,我就想把他弄回來。跟團里一說,黨委書記薛恩厚、副團長蕭甲都同意。又去找人事局,局長孫房山是個戲迷,業餘喜歡寫京劇本。他知道汪曾祺,就一口答應下來,曾祺就這樣到團里當了專職編劇。(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九日採訪)

  老作家林斤瀾介紹說,老舍等北京文化界一些人士都關心過汪曾祺調動之事。

  一九六三年他開始參與改編滬劇《蘆盪火種》,由此揭開了他與樣板戲、與江青十多年的恩怨與糾葛,構成他一生寫作中最奇異、最複雜、最微妙的特殊時期。

  當時的北京京劇團副團長蕭甲講述道:

  為了趕一九六四年現代戲匯演,團里迅速充實創作力量。改《蘆盪火種》第一稿時,汪曾祺、楊毓珉和我住在頤和園裡,記得當時已結冰,遊人很少,我們伙食吃得不錯。許多環境描寫、生活描寫從滬劇來的,改動不小,但相當粗糙。江青看了以後,讓她的警衛參謀打電話來不讓再演。彭真等領導認為不妨演幾場,在報上做了廣告,但最後還得聽江青的。這齣戲在藝術上無可非議,就是因為趕任務,以精品來要求還是有差距的。

  我們又到了文化局廣渠門招待所改劇本,薛恩厚工資高,老請我們吃涮羊肉。這次劇本改出來效果不錯,大家出主意,分頭寫,最後由汪曾祺統稿。滬劇本有兩個茶館戲,我們添了一場,變成三個茶館戲,後來被江青否定了。

  汪曾祺才氣逼人,涉獵面很廣。他看的東西多,屋裡凳子上全是書。當時他比較謹慎、謙虛,據說解放初時是比較傲的。江青比較欣賞他,到上海去,她問,「作者幹嗎的?」有一次在上海修改《沙家浜》的一場戲,汪寫了一段新唱詞,江青看后親自打電話來,「這段唱詞寫得挺好,但不太合適,就不要用了。」

  趙燕俠發牢騷,「練了半天不用了,練了幹嗎?」而汪曾祺依舊那麼兢兢業業,在階級鬥爭高度壓力下,他過得很本份。談不上重用,就是被使用而已。(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二日採訪)

  據汪曾祺一九七八年寫的材料,在上海修改劇本期間江青曾問汪什麼文化程度、多大歲數。《沙家浜》定稿時,江青坐下來就問:「汪曾祺同志,聽說你對我有意見?」汪說:「沒有。」江青「嗯」了一聲說:「哦,沒有。」江青對此事始終耿耿於懷,她曾與蕭甲說過:「汪曾祺懂得一些聲韻,但寫了一些陳詞濫調,我改了,他不高興。」直到一九六八年冬天,飾演刁德一的馬長禮傳達江青指示時,還有這麼一條:「汪曾祺可以控制使用,我改了他的唱詞,他對我有意見。」

  楊毓珉說:「江青曾調汪的檔案看,第二天就有了指示,此人控制使用。」汪曾祺心裡明白,自己在政治上有「前科」,地主家庭出身,有一段歷史問題,一九五八年打成右派。蕭甲也表示:「江青說過『控制使用』這句話,在領導範圍內說過,積極分子都知道,文革中全抖了出來。」京劇團創作室老同事梁清濂回憶道:

  江青批了「控制使用」,是我事後告訴汪的,他老兄在飯桌上汗如雨下,不說話,臉都白了。當時不是夏天,他出了這麼多汗,自己後來解釋說,「反右時挨整得了毛病,一緊張就出汗,生理上有反應。」

  他覺得江青這個女人不尋常,說不定何處就碰上事。那幾年他戰戰兢兢,不能犯錯誤,就像一個大動物似的苦熬著,累了、時間長了也就麻木了……。(一九九八年七月六日採訪)

  楊毓珉認為:「汪當時確實不能再犯錯誤,因為誰也不知江青的控制分寸。」

  「江青對汪曾祺是防範的。」當時與汪同在創作組的閻肅也談及這個問題:「為了改編《紅岩》,江青告我,『從京劇團找一個人跟你合作……』我說,『一定跟這個同志好好合作。』江青糾正說:『他不是同志,是右派。』江青用他,賞識他,但又不放心。」(一九九八年七月七日採訪)

  有一回,江曾祺傷感地對劇團書記薛恩厚說:「我現在的地位不能再多說了,我是控制使用。」想不到薛回答:「我也和你一樣,她不信任我。」汪後來曾形容,江青稍發脾氣,薛恩厚就汗出如漿,輾轉反側。一九六五年五月,江青在上海反而這樣說薛:「老薛,怕什麼!回家種地也是革命。」江青對汪曾祺的寫作才能印象頗深:

  對《沙家浜》的定稿,江青滿意。在討論第二場時,姚文元提出:「江青××為了這場的朝霞,花了很多心血,要用幾句好一點的詞句形容一下。」江青叫我想兩句,我當場就想了兩句,她當時表示很讚賞。(摘自一九七八年四月汪曾祺《我的檢查》)

  歷經幾年文革風雨,一九七二年四月決定北京京劇團排練《草原烽火》時,還是江青一錘定音:「寫詞也有人,叫汪曾祺寫。」可見江青對汪曾祺手中那支筆的看重,正因為如此,汪曾祺在文革中很快就從「牛棚」解放出來,重新參加樣板戲創作組。

  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七日早晨,軍代表李英儒找我和薛恩厚到後院會議室去談話,對我說,「準備解放你,但是你那個《小翠》還是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我說,「那你解放我幹什麼?」李說,「我們知道,你是個很不馴服的人……你去準備一下,做一個檢查。」

  快到中午的時候,李英儒又找我,說,「不要檢查了,你上去表一個態。」等群眾到了禮堂,他又說,「只要三分鐘。」我當時很激動,不知道說什麼好,大概說了這樣幾句,「我是有錯誤的,如果江青××還允許我在革命現代戲上貢獻一點力量,我願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表態之後,就發給我一張票,讓我當晚看《山城旭日》,不一會兒又將原票收回,換了一張請柬。又過了一些時候,李英儒找我,說讓我和閻肅坐在江青旁邊,陪她看戲。開演前半小時,李又說,「陪江青××看戲,這是個很大的榮譽,這個榮譽給了你。但是,你要注意,不該說的話不要說。」(摘自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三日汪曾祺《關於我的「解放」和上天安門》)

  汪曾祺形容自己當時如在夢中,心情很激動。江青來看戲時並沒有問到「解放」之事,幕間休息,她對汪曾祺說了一句觀后感:「不好吧?但是總比帝王將相戲好!」

  後來,汪曾祺真實地談到自己內心的想法:「她『解放』了我,我當時是很感恩的,我的這種感恩思想延續了很長時間。我對江青,最初只是覺得她說話有流氓氣,張嘴就是『老子』,另外突出地感覺她思想破碎,缺乏邏輯,有時簡直語無倫次,再就是非常喜歡吹噓自己。這個人喜怒無常,隨時可以翻臉,這一點我深有感受的。因此相當長一個時期,我對她既是感恩戴德,又是誠惶誠恐。」( 摘自一九七七年五月六日汪曾祺《我和江青、于會泳的關係》)

  按當時慣例,《紅旗》雜誌要發表各個樣板戲的定稿本。一九七○年五月十五日,江青找汪曾祺他們討論《沙家浜》,以便定稿發表。江青說哪句要改,汪即根據她的意見及時修改,直到江青認可為止。全劇通讀修改完畢,江青深感滿意,汪曾祺也認為自己「應對得比較敏捷」。沒想到,五月十九日晚十時半,江青的秘書忽然打電話到京劇團,通知汪曾祺第二天上天安門,原訂團里參加「五二○」群眾大會的只有譚元壽、馬長禮、洪雪飛三位主要演員。那天,汪正在為《紅旗》趕寫《沙家浜》的文章,他跟軍代表田廣文說:「那文章怎麼辦?能不能叫楊毓珉去。」田廣文說:「什麼事先都放下,這件事別人怎麼能代替。」

  第二天天亮,汪曾祺他們先在一個招待所集中,然後登上天安門城樓的西側。這天,江青沒有出席大會。《人民日報》刊出消息,在幾百人出席的名單中出現了汪曾祺的名字。老作家林斤瀾當時正關在牛棚里,看到報紙一陣驚喜。十幾年後他笑著告訴汪曾祺:「我看你上天安門,還等你來救我了。」

  汪曾祺那時有了受寵若驚的知遇之感。他的兒子汪朗提到一件事情:「那時在長影拍《沙家浜》,劇團的人大都在長春。有一次江青要開會,特意說如果汪曾祺在長春,要派專機接回北京。其實當時他還在北京。」汪朗表示,父親是一個摘帽右派,文革中沒有打入十八層地獄,這與江青對他的看重很有關係。而且父親覺得江青懂得一些京劇,對唱詞好壞有鑒別力。

  江青對樣板戲劇團「關懷」備至,對辦公、劇目、演出、生活待遇等諸多方面一一過問。有一次,馬長禮告訴江青,現在劇團在後台辦公不方便,房間窄小。江青問:「你說哪有好的?」馬長禮說,工人俱樂部旁邊有一座小樓。事後江青一句話,把那座小樓撥給北京京劇團。江青嫌原來飾演十八位新四軍傷病員的演員歲數過大,稱他們為「鬍子兵」,就調換來戲校年輕學生,表示這群傷病員的戲要整齊。在討論蘆葦盪一場戲時,江青忽然想出一句台詞:「敵人的汽艇過來了。」以此來烘托氣氛。這一切給汪曾祺留下很深印象,他認為江青在當時高層領導人中比較懂戲,對京戲比較內行,而且提供了當時算是優越的工作條件。文革前,江青曾向劇團主創人員贈送《毛選》。送給汪曾祺時,江青在扉頁上寫了「贈汪曾祺同志,江青」幾個字,江青寫字很有力。粉碎「四人幫」后,汪曾祺的夫人把江青題寫的扉頁撕碎了。據說,這一套《毛選》非常難得,只印了兩千冊,是毛澤東、江青自留或贈人的。汪曾祺得到一套,當時備感珍惜,心存一份感動。

  身為劇團負責人、《沙家浜》的導演,事隔三十多年,蕭甲認為對過去日子應持客觀態度:

  誰都得按當時的氣氛生活,江青是那個地位,我們都得尊重她。江青一邊看戲,我一邊記錄,不能說她全不懂。如果她事後單獨談,那就表明她經過了思考。有時她說話就比較隨意,她說,「柳樹呆板,太大了。」我們改了,她又說,「我跟你們說了,怎麼弄成這樣?」如果弄得不太好,她還會覺得你跟她搗亂。有一次,演員們不太同意江青的意見,我說,「別爭了,這是江青的生死簿。」還有一次,江青說:「看《紅燈記》就落淚。」我在背後說:「這不好,這會損壽。」有人彙報上去,江青說:「咒我早死。」市委很緊張,就讓我在黨內檢討。我說,沒惡意,只是詼諧。

  上天安門,是江青說了算。當時江青確實是想拉汪曾祺一把,她每次看到汪都很客氣。汪曾祺覺得意外,但沒有拍馬屁,而是老老實實地寫東西。他在團里挺有人緣,主要演員都看得起他,他在劇作上很有貢獻。(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二日採訪)

    汪曾祺是個嚴謹認真的性情中人,他把江青歷次對《沙家浜》的指示製成卡片,供導演和演員參考。在第一屆全國樣板戲交流會上,他奉命二次到大會上做過有關《沙家浜》的報告。有一次在團里傳達江青接見的情況,他在最後情不自禁地建議喊三聲「烏拉」,以示慶賀。汪曾祺後來告訴林斤瀾,在江青面前,他是唯一可以翹著二郎腿、抽煙的人,江青誰都可以訓斥,就是沒有訓過他。

  汪曾祺以後反省時,也感到自己那時也陷入狂熱和迷信的地步:

  我對江青操心京劇革命留下深刻印象,她說她身體不好,出來散步,帶一個馬扎,走幾步,休息一下。她說一直在考慮北京京劇團的劇目,說她身邊沒有人,只好跟護士說,「北京京劇團今年沒有一個戲,全團同志會很難過的。」我為她的裝腔作態所迷惑,心裡很感動。(摘自一九七八年四月汪曾祺《我的檢查》)

  他曾先後為《沙家浜》寫過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披荊斬棘,推陳出新》刊登在一九七○年二月八日《人民日報》,動筆前領導指示要突出宣傳江青在樣板戲中的功績,一切功勞歸功於江青。一位領導還叮囑道:「千萬不要記錯了賬。」汪曾祺在文中注意用小細節去披露江青的一些想法,如「我們最近根據江青同志的指示,在開打中,讓郭建光和黑田開打,最後把黑田踩在腳下」、「江青同志曾經指出,應當是有主角的英雄群像」、「江青同志要求在關鍵的地方,小節骨眼上,不放過」,等等。

  汪曾祺對於當時的一個場景一直難以忘懷:

  在康平橋張春橋那個辦事處,江青來回溜達著,聲色俱厲地說,「叫老子在這裡試驗,老子就在這裡試驗。不叫老子在這裡試驗,老子到別處試驗!」當時我和閻肅面面相覷,薛恩厚滿頭大汗,李琪一言不發。回到招待所,薛還是滿面通紅,汗出不止,李琪說,「你就愛出汗」。(摘自一九七八年五月汪曾祺《關於紅岩》)

  江青有一次指示道,到四川體驗生活,要坐坐牢。於是,大家集體關進渣滓洞一星期。閻肅描述道:「十幾個人睡在稻草上,不準說話。我是被反銬的,馬上感覺到失去自由的滋味。由羅廣斌、楊益言指揮,像受刑、開追悼大會,都搞得很逼真。」楊毓珉說:「我們戴上鐐銬,每天吃兩個窩窩頭,一碗白開水。把我和薛恩厚拖出去槍斃,真放槍,裡面的人喊『共產黨萬歲』,痛哭流涕,而我們已回招待所睡覺。後來上華山夜行軍,伸手不見五指,一個人抓前一個人的衣服前進,第二天天亮一看嚇壞了,旁邊均是萬丈深淵。」

  接著,江青又授意改編《草原烽火》,汪曾祺、楊毓珉、閻肅他們又在草原上奔波兩個月,一輛吉普車的玻璃全震碎了。回來彙報說,日本人沒進過草原,只是大青山游擊隊進草原躲避掃蕩,發動牧民鬥爭王爺不符實際。于會泳卻說:「那就更好了,海闊天空,你們去想啊!」

  「很早就聽曾祺講述這個故事,幾次聽他在會上講。既把它當做笑話,也看作是悲劇。」是汪多年好友的林斤瀾談及此事,不由長嘆一聲。

  楊毓珉介紹說,《杜鵑山》第二、六、八場是汪曾祺執筆寫的,全劇寫完后又出了一段故事:

  江青一開始就說,可以撇開話劇,可以杜撰。江青看《杜鵑山》韻白很好,高興之下又要我們把《沙家浜》的台詞也改成韻白。我們費勁費大了,真寫出來了,江青來電話說,算了,別動了。(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九日採訪)

  在寫《杜鵑山》雷剛犯了錯誤還被信任的台詞時,汪曾祺聯想到自己的際遇,一時動了感情。他對別人說:「你們沒有犯過錯誤,很難體會這樣的感情。」

  七十年代初擔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劉慶棠回憶說:

  北京京劇團有一批有才幹的人,汪曾祺是突出的,他在《杜鵑山》的創作中起了重要作用。于會泳跟我說過,汪很有才華,應該很好發揮他的這種才幹。(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採訪)

  一九七三年後,江青與張永枚、浩然等作家有了更多的聯繫,于會泳又培植自己的嫡系隊伍,汪曾祺與他們的關係相對疏遠一些。一九七四年七月,于會泳通知汪參與《新三字經》修改,此書將作為小靳庄貧下中農編的批林批孔讀物,汪只寫了其中幾句話:「孔復禮,林復辟,兩千年,一齣戲。」一九七六年二月,于會泳又要把電影《決裂》改成京劇,他提出敢不敢把走資派的級別寫得高一點,並表示如果樣板戲不注意質量,就有可能被人攻倒。後來於對《決裂》綵排不滿意,批評說像是一根繩上掛了許多茶碗。汪曾祺他們想不出辦法,只好每人讀有關「三自一包」的材料。十月十一日開會,原訂彙報各自的設想,可是誰也沒有說什麼,因為暗地裡已經知道「四人幫」垮台了。

  我在慶祝粉碎「四人幫」的遊行中覺得心情非常舒暢,我曾說,「哪次運動都可能搞上我,這次運動跟我沒有關係。」我當時很興奮,很活躍,也很衝動。我寫標語,寫大字報,對運動發表自己看法,參加各種座談會,還寫了一些作品,在團內張貼,向報社投稿,送到劇團希望人家朗誦、演出。

  我覺得和江青只是工作關係,我沒整過、害過人。我還說江青在《沙家浜》初期還沒有結成「四人幫」,還沒有反黨篡權的野心,並表示這段問題搞起來要慎重。(摘自一九七八年九月汪曾祺《綜合檢查》)

  一九七七年四月,團內給汪曾祺貼了第一批大字報。五月,汪曾祺在創作組做過一次檢查。八月,勒令再做一次深刻檢查。當時文化部長黃鎮認為,文藝界清查不徹底,高壓鍋做夾生飯,火候不夠,要採取非常手段。很快,汪曾祺被當眾宣布為重點審查對象,一掛就是兩年。

  當時上面認為江青還有第二套應變班子,老頭成了懷疑對象。老頭天真,別人覺得他日子過得風光,他覺得受苦受累大了,別人對他的認識與他的自我認識有很大反差。把他掛起來,他接受不了,跳得挺厲害,在家裡發脾氣,喝酒,罵人,要把手指剁下來證明自己清白無辜。天天晚上亂塗亂抹,畫八大山人的老鷹、怪鳥、題上字,「八大山人無此霸悍。」

  我感到,他的思想深處跟文革不合拍,不認同。在創作上痛苦不堪,他是從這個角度認識四人幫的。在大環境中若即若離,沒有成為被政治塑造的變形人。那時他給老同學朱德熙寫信,從不寫樣板戲如何如何,最多只寫「我等首長看戲,回不了家」,一直保持日常生活的情趣。(兒子汪朗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口述)

  那時他寫了不少反駁材料,不同意人家寫的結論。人家讓他簽字,他逐條辯駁。他被單獨審查一陣,讓回家,但不讓串連。從上面來了一批老幹部,整得厲害。他不懂政治,在四人幫倒之前,卻沒少傳小道消息,把我們嚇死了。《紅都女皇》之事就是他告訴我的,說,「出事了,毛主席批了……」很高興,手舞足蹈。

  後來有一陣審查鬆懈,無人管理。剛好曹禺《王昭君》發表,閑來消遣,汪曾祺把它改成崑劇,我改成京劇。那時他已開始收集《漢武帝》的資料,自己做卡片,想分析漢武帝的人格。後來體力不行,住房太小,沒有條件寫下去。

  我們勸他搞小說,他說,「我沒有生活,寫不出來。」實際那時已在打小說腹稿,還找出四七年寫的小說給我們看,讓我們說歸什麼類。

  他說,樣板戲十年磨一戲,很精緻。但主題先行,極左思潮影響下出了一批高大全人物,那不叫藝術。有些唱段可能會流行。王蒙、鄧友梅說不能聽樣板戲,老夫子很同情,覺得是這麼回事,對他們能理解。(老同事梁清濂一九九八年七月六日口述)

  京劇團創作室老同事袁韻宜記得那時見到汪曾祺進出辦公室,總是低頭進低頭出,見到熟人說:「我又挨整了。」《杜鵑山》導演張濱江說:「他有時一言不發,眼神悲凄,心裡有事。」最後審查的結果是不了了之。汪曾祺被迫寫了將近十幾萬字的交待材料,成為他十年樣板戲創作的副產品。

  後來不少朋友勸汪離開京劇團這塊傷心之地,甚至有一次胡喬木當場找了一張煙捲紙,上面寫了「汪曾祺到作協」幾個字。汪還是沒有離開,他覺得京劇團自由、鬆散,反而不像外界有的單位那麼複雜。

  在那段苦悶的日子,《受戒》、《大淖記事》已經開始謀篇成形。張濱江曾聽他講過《受戒》中的故事,梁清濂讀了《受戒》初稿后,驚訝地說,小說還能這麼寫?她給楊毓珉看:「我不懂,你看能發表嗎?」楊毓珉在一次會上介紹《受戒》的內容,引起在場的《北京文學》編輯部負責人李清泉注意,就沿著線索索取《受戒》發表。

  林斤瀾說到另一名作《異秉》的發表經過:

  汪曾祺當時跟文學界脫離,狀態很懶。我說,把《異秉》交給我轉寄吧。《雨花》的葉至誠、高曉聲看后覺得很好,說江蘇還有這麼好的作家。但是兩三個月沒發出來,我寫信問,葉至誠說,「我們也講民主,《異秉》在小組通不過。組長說,我們要發這樣的小說,就好像我們沒有小說可發了。」後來高、葉一定要發,高曉聲還特意寫了編者按。汪很欣賞編者按,認為他懂。(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二日採訪)

  以後汪曾祺在小說創作上一發不可收拾,聲名遠揚。閻肅看了他的新作,打電話誇獎,汪哈哈大笑:「巧思而已,巧思而已。」閻肅有感而發:「汪曾祺這個人沒有城府,從裡到外都比較純,甚至沒有多少防人之心。」他憶起文革中在上海寫劇本時,與汪曾祺在街頭小店喝黃酒長聊的情景:「我們不敢議論江青,也不提那該死的劇本,就是聊家鄉的事、讀過的好書及早年看過的好萊塢電影明星,有一種窮人的樂趣。」

  汪曾祺一生都瀰漫著楊毓珉他們所說的書生氣、士大夫氣,成敗俱在於此。一九五八年補劃為右派的罪證是汪所寫的鳴放小字報《惶惑》,結尾如此寫道:「我愛我的國家,並且也愛黨,否則我就會坐到樹下去抽煙,去看天上的雲。」其中有一句最令領導們憎惡:「我願意是個瘋子,可以不感覺自己的痛苦。」這句話使他切切實實地付出痛苦的代價。後來他對人說,戴著右派帽子在農村勞動時心裡很慘,唯一樂事就是給六歲兒子汪朗用拼音寫信,我不會拼音,逼著我學著用拼音給兒子回信。

  兒子長大了。目睹父親十年文革波折,他一次次地勸慰情緒起伏很大的父親。兒子說,你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跟江青又沒有什麼一致的思想認識,就是有點知遇之恩。兒子說了很多,父親想了想,總是說:「對!對!」汪曾祺後來愛說:「多年父子成兄弟。」

  一切又歸於平淡,平淡如澈。

  感謝北京京劇團老幹部處對作者採訪工作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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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說,你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跟江青又沒有什麼一致的思想認識,就是有點知遇之恩.
回復 yuanbackchina 2019-10-8 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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