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坦克和子彈,至少兩,三百人的生命來回應一場和平的學生運動,當時在絕大多數人的心目中顯然是無法接受的。
然而在二十六年之後的今天,那種對暴力鎮壓的共同憤懣不復存在了。中國經濟的迅猛發展,世界第二大經濟實體的地位,威權強政府特有的高效率,使得許多人對六四開槍的看法有了不同,更對中國一黨獨裁的極權體制有了贊同和期盼。無論是身在國內還是僑居國外的華人,思想和意識都有了深刻的分化。如果說今天的台灣曾經經歷了所謂的族群撕裂,那麼可以說現代的中國,正面臨著一場意識撕裂。而且這種撕裂的程度比二十多年前的左,右之爭更為激烈,更為廣泛。
西方意識形態中左,右之爭基本上可以用爭取更多的平等,還是爭取更多的自由來劃分。與此不同的是,當代中國思想意識形態的分水嶺是中國需不需要實行民主?特別是如果威權體制可以保持經濟成長,使百姓生活水平大幅提高,民主體制這個舶來品究竟還有無必要?這種分歧也必然影響著每個人對待六四的評價和態度,因為六四的實質是一場學生爭取民主的運動。
我的回答是民主依然是必要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第一,中國的經濟飛躍,是伴隨著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而產生和發展的,並不是威權體制獨自的勝利。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與當代的中國政治體制幾乎一模一樣,都是一黨獨裁專制。可是那時候國民經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六十年代初更是出現了餓死上千萬人的慘劇;而現在中國卻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實體。唯一改變的是從計劃經濟過渡到了市場經濟(儘管還不完全),並且利用發達國家和地區(包括香港,台灣,日本和歐美)向發展中國家轉移勞動密集型產業的機會,吸引了外國大量的資金和技術。把中國經濟發展的奇迹完全歸功於威權體制的理由是不充分的,其中起更關鍵作用的應該是市場經濟的機制和開放門戶的政策。
第二,威權體制和市場經濟的兼容性是短期的。 因為市場經濟的基礎是生產自由,私有產權和契約精神。它需要法律來保證,需要政府透明的決策過程,以及對個人產權以及其他權利的尊重和保護。不可否認的是,改革開放之後的中國實行的是威權體制加市場經濟,並且在經濟領域取得了巨大成功。其中主要原因是威權強政府的穩定和高效率,可以有效地集資,大規模地搞基礎建設,比如大力興建公路和鐵路,這后一條連印度人也十分羨慕。這些都為經濟的高速發展打下了基礎。回想當年亞洲四小龍的經濟起飛,幾乎都是在威權政體下發生的。南朝鮮,台灣和新加坡當時是家天下或者黨天下,而香港則由英國政府一手控制。這些都說明威權加市場經濟,可以在早期實現經濟的高速增長。然而,還是這些國家的例子告訴我們,待經濟發達到了一定程度,向民主社會的轉型就成為了必然。南朝鮮,台灣,最後是新加坡。這絕不僅僅是一種巧合,也不能僅僅用外來勢力的影響來解釋,而是有著其內在發展的規律。
第三,改革中出現的重大失誤和國家腐敗的嚴重程度,非民主不能糾正。威權政府的決策過程,其實就是由最高層的意志直接下達給基層,然後強力執行的過程。好處是面對突發事件,比如亞洲的金融危機,汶川地震等等,政府可以快速,高效率地應對和解決。然而壞處則是因為沒有一系列充分,全面的論證過程,犯起錯誤來也是高效率,有嚴重後果的。最明顯的例子是土地污染和空氣污染,對生態平衡的肆意破壞。特別最近幾年的霧霾比歷史上洛杉磯和倫敦當年的霧霾要頻繁得多,嚴重得多,範圍大得多,根本不可同日而語。比空氣污染更為可怕的是土地污染,至今還沒有被公眾廣泛認識。這是政府以發展為唯一目標,不聽取國內外環保專家和組織的建議的惡果。腐敗,為當今中國社會的另一大毒瘤,黨,政,軍,學,商,無一倖免。範圍之廣,程度之深,每每突破想像的極限。沒有最爛,只有更爛。整個國家都爛到了根子里。「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除了執政黨之外,既沒有反對黨,也沒有獨立的司法和媒體可以監督。一黨專制之下,指望執政黨自己監督自己,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頂層設計的悖論。如果不從體制上加以改革,抓再多的老虎,蒼蠅,也全無用處。
第四,法治基礎上的民主,完全可以保護個人權利和社會的穩定。許多反對中國實行民主的觀點,均認為民主會給中國帶來動亂和分裂。其實現代的民主社會,都是以法治為基礎的,它可以保護每個人的權利和社會的穩定。早期簡單多數的民主,的確有導致多數人暴政和社會動蕩的危險。然而,現代民主社會可以用法律來保護少數人的權利,以及政權的和平交替。如果中國走上民主政治改革之路, 完全可以先健全法治,實行憲政,然後再進行全民民主。如此,便可以保證由威權社會向民主社會的平穩過渡。福山在他的《歷史的終結與最後之人》一書中,也談到過歷史上國家的發展形式依序為:「強政府,法治,民主」。
今天在紀念六四的時刻,寫下這些文字,內心十分不平靜。從長遠來看,對於民主的最後勝利,還是充滿信心的。因為那是大勢所趨,人類發展歷史潮流的必然。福山在最近(2014年10月)的文章《民主,依然挺立在「歷史的終結」處》中,認為他二十五年前的「根本思想仍然是基本上正確的」,即民主制度是政治體制的終結制度。他這樣寫道:「二十五年過去了,並沒有出現對歷史終結論的最嚴重威脅,即出現某種比民主自由更高,更好的制度形式將它取而代之。縱然我們會質疑要多久之後全人類才能抵達那個終點,但不應懷疑某種社會形態就是歷史的終結。」 「如果要我猜測一下,五十年後,是美國和歐洲在政治上更像中國,還是中國在政治上更像美國和歐洲,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然而對於短期內的預見卻並不樂觀,相反地頗為失望和悲觀,因為依然看不到一絲曙光。
六四,乃是中國青年呼喚民主,呼喚那個終點的運動。它最終被當局血腥鎮壓的結局,也為民主做了最好的註解。它必將在中國走向民主的道路上,留下光輝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