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舊金山一個真實的故事 - Jennifer Liu
夏末的一個周六,我懶懶地吃完早餐看微信,享受疫情下片刻的歲月靜好。在一個房東群有個叫Annie的說有急事,希望諮詢律師,但不方便在群里說。我不是什麼律師,對租賃法律一知半解,但是個好事之徒,我立馬加了她為好友。於是我被卷進了舊金山這個的黑幕故事。。。
說起房東,人們總是想到住著大房子的高薪階層,其實不然。矽谷的「住房危機」對租客不容易,對屋主同樣艱難。
Annie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她以前在一家幼兒園做助教,疫情后失去了工作;丈夫是個裝修師傅,他們有個二十多歲的女兒在一家餐廳打工。幾年前他們在舊金山一咬牙貸款買了個幾十萬的房子,居住面積一千多呎。他們收入不高,房貸讓他們捉襟見肘,於是把樓下租出去,一家三口住在樓上兩房的小套間里。以前的租客還不錯,最近離開了要換人,夫妻倆英文不好,於是請房屋經紀Leo幫忙找新租客。
因為租金只有$1950,在舊金山偏低,Leo很快找到了一家喜歡房子的家庭,是一對中年夫妻帶著十歲的女兒,由男的Owen跟Leo溝通。Leo查了他們的收入還不錯,銀行賬戶上有好幾萬塊。前天周四,Owen一家交了$4300的押金及第一個月租金,說好了第二天簽約並補上沒帶夠的$100。Owen一家提出想先取一套鑰匙,房東為了表示誠意,就先給了Owen一套鑰匙。
周五,Owen一家前來簽約,Leo把租約逐頁給Owen一家解釋,然後雙方順利簽了約,Owen交了欠的$100, Leo把另外一套鑰匙給了他,雙方都很滿意,貌似個完美結局。然而,奇怪的事情開始發生了。。。
十分鐘后,在回家路上的Leo接到Owen的電話,說要他回來,有要事談,Leo馬上折了回去。Owen說他們有隻狗,希望帶過來。房東一聽馬上說不行,租房廣告上明明寫著不許有寵物,而且剛剛Leo逐頁把租約解釋時也強調了不能有寵物。Annie丈夫對貓狗嚴重過敏,寶貝獨生女兒從小吵著要養只狗都無法如願。雖說租客在樓下,但是共用一套通風系統,樓下狗的味道吹上來會要了Annie丈夫的命,所以他們堅決不答應。
Leo把這事跟Owen夫妻解釋了,他們似乎也通情達理,同意廢除租約,房東把他們交的$4400現金全數退還,Owen手寫了一條收據,標明是「Move-in refund」。Owen把剛拿到的這套鑰匙還給Leo, 說另一套鑰匙沒帶,明天一定歸還,Leo糊裡糊塗地答應了。這單生意似乎就這麼結束了。然而。。。Owen馬上撥打了個電話,然後說現任房東說他們要馬上搬出,不能再住,所以必須搬進這裡。房東說這怎麼可以,租約都已廢除,錢也已退還,而且Owen早些說可以一兩周后才搬家的。Owen惱羞成怒,馬上撥電話給警察,說房東簽了約不讓他們搬進。警察來了,說這是民事糾紛他們不管。Annie一家惴惴不安,為了防止Owen進來,在門上多加了一把掛鎖。
周六早上,Owen一家帶著兩大包行李過來,看到門上多了一把掛鎖,竟然拿來工具強行撬鎖!Annie一家急了,上前阻止,但斯文的房東哪裡是彪悍的Owen的對手。
於是房東馬上打911報警,覺得警察一定會還他們公道,馬上將強行入室、侵佔民宅的傢伙趕跑。警察來了,房東表明他們之間已經廢除租約,歸還所有定金,Owen本應歸還鑰匙,而他卻用暴力撬鎖入室。讓他們難以置信的是,警察攤開手,說這是民事糾紛,他們無能為力,雙方需要協商,於是揚長而去。房東一家驚呆了!
那就是Annie打電話給我緊急求助時剛發生的場景,Owen一家已經把幾包行李放進屋裡了,然後鎖上門離開了。
我聽了這狗血故事,急得對著電話大吼:「 快!趁他們不在,趕緊把他們的東西扔出街上,換鎖,把門拿木板子封上!」Annie說經紀Leo告訴他們應該找律師按法律程序解決,不應該硬來。我說這事一旦生米煮成熟飯,後果會很可怕的,舊金山趕人哪裡那麼簡單? 這類恐怖故事我聽多了,尤其現在疫情下根本不讓趕人了!但是天真的Leo和房東還是相信法律會還他們公正。 Leo約了Owen周一傍晚五點協商,Annie請求我到時過去幫忙出主意,我答應了。
這天晚上,Owen一家已經在Annie家安營紮寨了,Annie的房子就這樣被租霸強行侵佔了!Annie的聲音顫抖著,充滿恐懼和焦慮,我的心跟她一起下沉,不知道後面等著他們的會是什麼樣的黑暗。我給了她律師以及調解機構的聯繫方式。
周一下午我來到了Annie家,這是所謂的獨立屋,其實有點像 Townhouse 和旁邊的連成一排。第一次見面,Annie眼睛大大的,對我很親切,一見如故,把電話上告訴我的又仔細說了一遍。她的先生是個子小卻很精幹,話不多,但可以看出是一家之主。女兒白白的很細嫩,眉宇間如同驚弓之鳥。租房經紀Leo整個斯文書生的樣子,說話慢慢的。
約定談判的時間是五點,到了五點一點動靜都沒有,Leo打電話、發簡訊給Owen都沒有迴音,等了一個多小時,他終於姍姍來遲。我想一起去跟Owen談,但他們怕外人插入讓Owen警覺,只讓Leo去。半個小時以後Leo回來了,說是Owen要三個月租金作為補償,明天談細節。我希望他叫那些傢伙今晚馬上就滾,但也無奈。
周二,房東約了兩個律師諮詢,他們都說現在有房客驅逐禁令,幹不了什麼,最好給錢打發租霸。這是我預料到的,但Annie一家覺得無法置信,明明是暴力搶佔民宅,怎麼可能警察袖手旁觀,律師也無能為力呢?!
周一后Leo一直試圖跟Owen聯繫,但Owen或者不理不睬,或者找各種理由拖著,他在玩貓抓老鼠的遊戲。我跟Annie說你們不可以這樣追著他,應該給他壓力,比如讓律師告他們,讓媒體曝光之類的,但房東一家怕把租霸惹毛了不願談判,而且律師好像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期間曾跟一些房東-房客仲裁機構聯繫,但是他們也沒能幫到忙。一天天過去了,房東一家的焦慮與日俱增,每次Annie打電話給我都在哭泣。
第二個周一,Leo終於約到了Owen談,這租霸獅子大開口,把價碼從不到六千忽然驟升到兩萬。Leo知道自己在租房這事上出了紕漏給租霸鑽了空子,讓房東一家飽受折磨,一直很內疚,也想儘快解決,於是答應了Owen,自己也承擔部分費用。後來租霸Owen又找借口把價碼加到兩萬五,說好周五交接。
周五,我第二次來到Annie家,律師準備好了和解文件,Leo和Annie一家準備好了兩萬五現金。像上次一樣,他們還是不希望我出面去見租霸,Leo拿著和解文件過去談,Owen提出無理要求,要先把所有現金給他,他才開始搬家。這怎麼可能呢? 即使在警察眼皮下,租霸拿了錢不搬走,警察也無能為力。
第三周的周一,我和Annie及女兒再次約了兩個律師談,想知道法律上我們的所有可能性。1)可以「 Forcible Detainer」 起訴,但在舊金山這個完全偏向租客的地方,真正判為強佔民宅的幾率不大; 2) 以「屋主搬入」理由趕人,比較樂觀的情況是六個月以後開始啟動程序,過程漫長,花銷很大,律師費外還要給租霸一大筆補償。還有其他不太靠譜的方案,不管是哪一條路,都要好幾萬塊錢起,上限是個未知數。兩位律師都建議和解,沒有什麼好法子,只能花錢送瘟神。
舊金山啊舊金山,你曾經是多少代人心目中的「金山」啊,你曾經多麼美麗,讓勤勞的人們充滿機會,你何時變得如此醜陋,成為騙子們敲詐勒索的天堂呢?
Leo接著和租霸談判,後來終於達成協議,房子搬空了,一手交錢,一手交鑰匙。說好了周三早上 11 點將進行交接。
周三上午10點多,我第三次來到房東Annie家。這天陣容強大,房東把親戚朋友請來見證,等著收復失地。租霸Owen一如既往故意遲到,而且忽然提出要在和解書上加一條,說是房東的問題致使他失去了前面的住所,還有女兒心愛的狗,所有收到的錢都是給他的賠償金。這不是黑白顛倒嗎?我說這個絕對不能加。Owen得知后破口大罵,拂袖而去。
談判又崩了,房東怪我不該拒絕,反正他們要走了,文件怎麼寫又何妨?我說把有這危險條款的文件遞到他手裡,他拿了不走怎麼辦?你們就是承認了整個事情是自己的錯,以後上法庭打官司你也休想贏了,這可是把刀子遞給強盜來架在自己脖子上啊! 這樣被租霸牽著鼻子玩是沒完沒了的,這絕對不是他們提出的最後一個無理要求。
這時Annie的丈夫說,這些天他們天天都在地獄里生活,女兒在房間能聽到樓下說話,都嚇得不敢回自己房間;一家人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Annie終日以淚洗臉。他們沒有錢,但覺得咬著牙借錢也要把瘟神早日趕出門。因為求成心切,步步退讓,現在已經退到了懸崖邊上了!這時他們終於答應強硬起來面對租霸。
這時是中午12點半,我告訴他們我的計劃:1)給租霸最後通牒,2點以前不達成協議就 免談; 2) 2點以後再試試打電話給警察; 3)警察不理的話,讓律師馬上以強佔民居起訴,並配合媒體等等施壓。
他們同意了。不出所料,2點多了Owen沒有再回應。我們打電話叫來了警察,但當警察得知曾經簽過約(雖然雙方同意廢除了, 租霸手裡沒租約),曾經收過錢(雖然全數退還了,有收據),即使他們強行撬鎖霸佔房子(有錄像),警察也無能為力。警察到底是幹什麼的呢?!
4點鐘左右,我們按計劃打電話給律師,讓他到法庭上以強佔民宅罪(Forcible Detainer)起訴租霸。起訴只是起到威懾作用,放一個稻草人嚇唬租霸。其實租霸也做賊心虛,雖然有好些為租客服務的免費法律諮詢,但是畢竟他們的勝數不是100%, 他們也會衡量得失,一面是馬上到手的一大筆錢,一面是什麼都得不到,人在得失之間往往選擇規避風險,我在賭租霸接到法庭通知會來求和的,那時我們的談判籌碼就大了,應該能把錢給降下來,甚至不給錢。但是,如果租霸知道其實我們起訴的勝算很小,他們會就賴著賭我們沒辦法,將更加猖狂地折磨房東。
背水一戰,魚死網破,不到山窮水盡,房東不敢去選擇冒這個險。我告訴房東,在接到法庭通知之前拒絕與租霸聯繫,他的電話、簡訊都別回,靜觀其變。他們同意了。
5點我回家了,路上我也充滿焦慮,思緒萬分,萬一租霸真的不怕稻草人,賭上了怎麼辦? 這加州的法律保護的到底是什麼人啊?! 這Owen到底是個職業騙子呢,還是個普通人,在法律完全無法保護房東的情況下,在貪慾驅使下一步步變成租霸的呢?
快8點時,Annie給我打電話,說Owen剛答應馬上搬家,已經租了U-Haul停在家門口了。原來租霸以為房東會像以前那樣不斷求他,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心裡發毛了,恐怕嘴邊的肥肉沒了,於是發簡訊給Leo說他馬上租車搬家。Leo心急,答應了他。我要房東承諾,租霸提任何條件都必須堅決地說No!
到了Annie家,一家人正在用新裝的監控攝像頭看租霸往 U-Haul 搬東西,我第一次看到了他們的笑容。租霸故意磨磨蹭蹭的,一直到11點半才搬完。我們帶著和解合同下去,我第一次看清楚租霸的面目,這傢伙很警覺,有點神經質,看到我們人多,竟然打電話給警察說受到威脅,我們正巴不得叫警察來呢! 房間裡面還有一些傢具,Leo讓Owen搬他不肯,雙方几乎吵起來了,我想現在可不是爭論的時候,這傢伙急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警察來之前一定要穩住他!於是我走上前,微笑著友好地說:「我是房東家的朋友,你的錢,今天一定會讓你拿到的!」 這是他最在乎的事情,他打量了一下我,覺得是個無害的小女人,於是對我笑笑,數落起他收到的「委屈」,房東如何讓他失去了家和狗,我心裡直噁心,但必須表明裝的很同情,並開玩笑地說我好羨慕他這麼快賺了好多錢噢!他憤怒地說:「你的上帝儘是關心錢吧?我的上帝讓我正直,我是個基督徒。。。」 好一個「正直」的人渣!
二十多分鐘後來了兩個警察,分別問明情況,然後反覆說明他們不會幹任何事情,我們之間的所有事、簽任何文件都是雙方自願的,他們只是保證我們之間沒有暴力。其實我們已經不指望他們能幹什麼了。於是在警察的眼皮下,我們簽了和解協議,讓他們搬出房間裡面剩下的幾件傢具,在最後交鑰匙時,Owen的妻女還佔在房子里不肯出來,雙方發生肢體衝突,幸虧有警察在沒出事。當Leo把厚厚一疊現金交到Owen手裡時,我想他一定會仔細點清的,沒想到他把錢塞到褲兜里,快速轉身就走,唯恐我們拿回去。這傢伙顯然看錢很精準,馬上知道不會少,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幹了吧?
終於結束了!這時是凌晨 12:30,距離事情發生剛好三周。Annie先生馬上拿出準備好的工具換鎖,Annie一把緊緊抱住我,放聲大哭:「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啊? 我以後一定要搬離這個可怕的鬼地方!」
忽然,街上響起了不成調的喇叭聲,大家回頭一看都呆了,Owen正如一個閱兵儀式上的儀仗隊員,驕傲地邁著大步,仰頭對天吹著一個大喇叭,怪異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帶著煙味的沉沉的霧靄,久久地回蕩在這曾經美好的城市的夜空。。。。。。
後記:加州參議院正在準備投票AB1436,不管租客是不能交租,還是不願交租,都將受法律保護,房東完全失去物業權。更多的普通人,都在變成Owen。小房東們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