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一直不敢當面向咱爹問問清楚。當您知道咱當年為了報復,艱苦卓絕地否定了咱爹要求的醫科,您就會贊同我最好還是不要問。咱自己琢磨N多年了,今天早起突然領悟了。
咱爹的文章寫得好,尤其是詩詞歌賦做得好,現在經常上網發表點兒古體詩。記得咱上初二的時候,在晚飯桌上,許是看見菜碗里的青菜葉兒泛著幾點油星兒,挺可愛,就來了一句:「復照青苔上。「沒想到,這下猶如捅了馬蜂窩,咱爹飯也不吃了,跳下炕,到書架抽出一本唐詩三百首,翻到王維「鹿柴「,給咱念;最可怕的是,念完了,讓咱背。幸好咱早就會背,要不準保吃不好那頓飯。但咱爹飯就沒吃好,咱背一句,他老人家就講一句,還捎帶著把王維一生給講了一遍,直到咱犯困了才罷休。經此一夜,咱知道了咱爹的喜好。暗暗背下唐詩三百,宋詞一百,繼之詩經,楚辭,還有史記,春秋,元曲,明清散文中的名句。每當咱犯下錯誤,比如:踢球誤課,咱就等咱爹下班兒要進家門的時候,手捧寶書作苦讀狀,咱爹自然不好意思立馬發作;稍頃,咱把書一合,朗朗背誦,一字不差,咱爹聽了暗自歡喜。抽皮帶改為罰站,咱就能又躲過一劫。
咱爹心情好的時候,喜歡講故事,偶爾說到自己。這個故事尤為重要,說的是咱爹上小學時,有個國文老師,眉清目秀,儒雅風趣,課講的好,學生們都很喜歡。抗美援朝的時候,經常有美國飛機轟炸,那天晚上轟炸過後就有人嚷嚷抓到打信號的壞蛋了。第二天縣裡開公審大會,大家才知道那國文老師是國民黨潛伏特務,打信號給飛機指示目標的。國文老師馬上就被槍斃了,可估摸著這事兒給咱爹心理上留下陰影。77年的時候,政治氣氛還是很濃。我記得有一天同時發生兩件大事:一是垃圾堆里發現個死嬰,另一件是電線杆子上有人貼字條:擁護鄧小平!前件事轟轟兩三天就沒人再提,后一件折騰了月余,所有會寫字的都要把這5個字寫一遍,認筆跡抓人。咱腦子稀里糊塗的,一會兒反擊右傾翻案風,一會兒批極左思潮,不知道誰是正確的。咱那時正學點和線段的概念,有一次咱就問咱爹:「您看,右派不好,左派不好,中間派也不好,是不是應該站在中間偏左一點正好?「 看著咱爹陰晴不定的表情,咱當時就知道咱爹作出了重大決定。今早咱琢磨過味兒了,咱爹一聽到咱這空間感極強的表述,立馬斷定咱不是學文的那塊料了。
咱上中學的時候,作文總是得高分,心裡不免得意,總想著和那個文學巨匠比肩。那時候比較火的就是魯迅,咱有一陣子費力氣攻讀此人的文集,那種陰陽怪氣,借東打西的文風,讀起來把咱逼得半瘋,探究背景又把咱累得半死。等咱把那年代犄角旮旯的事情搞清楚,才明白魯老先生一多半兒文章是在打筆仗,網路用語就是拍磚,其中不乏人身攻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加上那一階段咱正值teenage階段,難免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糞土當年萬戶侯。有一次咱問咱爹:「鄰居那小子被抓后第三天就被槍斃了,說是他「對象「(女朋友)的爹媽告他強姦,他對象爹媽又沒看見,他對象自己又沒說,怎知道是不是兩情相悅?如此草菅人命,怎說不是吃人的社會?「 咱爹當時臉都白啦。我瞥見咱爹兩隻巴掌運勁,正想著左右哪邊臉比較適合接掌呢,咱爹怒喝:「誰教你瞎掰話兒的?「 咱顫顫巍巍地回答:「魯迅,魯迅就這末說。「 咱爹登時沒話說,只是嘆口氣:「魯迅生的那個時代是可以講話的。「 咱爹認為那時候不可以講話,而咱偏偏喜歡講話,那就只好選學一個不需要講話就可以謀生的職業了。醫科就不需要講太多話,最好是外科,只動刀不說話。
這就是咱爹為啥不讓咱學文科的原因。朋友們,您說咱爹做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