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我的幼兒園
--回國散記二十七
陳九
這次回國我去朋友家串門兒。計程車從北京平安大街拐進一條衚衕,有個女孩兒橫穿馬路險些被撞倒,司機一聲大叫來個急剎車:找死啊!就這瞬間,我抬頭髮現牆上有個牌子,紅底白字寫著『蓑衣衚衕』,心中一驚,難道這就是我兒時的幼兒園,據說也是道光年禮部尚書汪廷珍汪大學士的宅邸所在地蓑衣衚衕?忙問司機:此地是鑼鼓巷?沒錯。您停車,我這兒下。沒到呢,不是去戲劇學院嗎?我這兒下,就這兒下。司機只好停車。
眼前一片朦朧,喧囂的世界頃刻消逝了。茫然中我走進漸漸清晰的記憶,古都的街道,兒童車,就是平板三輪車上加個木房子,母親牽著我,牆上的宣傳畫是孫悟空翻跟斗,怎麼翻也趕不上祖國大躍進的速度。每到這裡,我就裝著欣賞這幅壁畫不肯前行。母親開始和我談判:給你買鉛筆。不,我要你第一個來接我。媽媽盡量還不行。不行,得保證。好,保證。那也不行,給我一隻手套,我要拿著它去幼兒園。好,給你。我把手套放在鼻子下,聞著媽媽的味兒往前挪。哇,怎麼會想起這些?多少年了,以為全忘了,連當年清早的濕潤空氣怎麼都能感覺到。
我睜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完全在催眠狀態下行走。蓑衣的蓑字很難寫,可它是我最早認識的幾個中國字之一。母親問,你的幼兒園在哪兒啊?蓑衣衚衕。知道什麼是蓑衣嗎?不知道。蓑衣就是古代人的雨衣。直到長大後讀《詩經》,『爾牧來思,何蓑何笠』,還有《紅樓夢》里,賈寶玉穿著北靜王送的蓑衣訪黛玉,非耍二百五要送給黛玉一件,所有這些都讓我想到這條蓑衣衚衕。
安靜,那時最大的特徵就是安靜,人靜天也靜。我們班有個安靜的女生叫小娟,她喜歡用舊毛線織東西。我問,你織什麼?她低頭不語。你給我織件毛背心好嗎?我想起母親正在織一件毛背心。她點點頭。後來說完就過去了,忘了。有一天幼兒園的醫生楊阿姨穿著白大褂走進來,說小娟患了腮腺炎,傳染,必須隔離。小娟拚命哭,不要去。可老師抱住她她沒辦法。走到門口兒小娟回頭,把手中的東西朝我扔來。我撿起,是一件很小很小,小到只能給小老鼠穿的毛背心。
班裡的郭小明善用京劇道白講三國,他一講就像排戲,每個聽眾都得演個角色。我老演關公,站著不動。《甘露寺》一出說劉備過江招親,娶美人孫尚香。這回我想演劉備,因為演孫尚香的是小娟。可郭小明不同意,非讓我還演關公,說下次就有我,下次他講《千里走單騎》。我說不行,就這次。最後我倆上演了一出武生戲,從屋裡打到屋外,衣服撕了臉也破了,雙雙在門口罰站。
五六歲的世界啊,幾乎什麼都有,愛美,吃醋,嫉妒,顯擺,甚至性,不可思議,完全不可思議。齊楊說,你的怎麼跟我的不一樣,為什麼我沒有。她是將軍的女兒,事事爭先。我說,要麼把我的給你吧。我總讓著她,要什麼給什麼。可這次沒法兒給,不知怎麼給,也幸虧沒給,將軍腰裡的傢伙可不是吃素的。
您找誰?我被一句突然的問話驚醒。猛抬頭,不敢相信眼前雜亂無章的院子就是汪府,我當年的幼兒園。回家。我喃喃地說。您住哪兒?就在後院兒東邊的北房。北房,噢,您是老姚家的姑爺吧?喂,姚大媽,姚大媽,你們家姑爺從國外回來了!你怎麼知道我從國外回來?眼神兒,發獃找不著北的都是。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