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的馬琳
陳九
馬琳是紐約梅西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的售貨員,她在大陸時是芭蕾舞演員。
你看,瞧你這一臉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知道紐約的華人舞蹈家多了,跟撮西紅柿似的,一簸箕一簸箕的。這麼跟你說吧,看過當年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嗎?記得裡面有一場,四個女戰士像『天鵝湖』里四小天鵝舞一樣,跳得特活潑生動,音樂也特美?沒錯,馬琳就是當年四個女戰士之一。
初見馬琳並不知她曾是四女之一,只覺得她走路樣子與眾不同。別人走路是拔腿就走,有點兒稀里嘩啦。她是蜻蜓點水,步履勻稱雙肩挺拔,讓人一下想起那句『亭亭玉立』的成語。我忍不住問,您是,跳舞的?她笑笑說,什麼您啊,你就行了。以前是,現在不是。你現在幹嘛?問完這句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大男大女的,你管人家幹嘛的。可馬琳落落大方,毫無吟持地說,我在梅西商場賣化妝品。當時我們正在一個朋友家開新年聚會,那個朋友聽到我的問話馬上揭了馬琳的底。說真的,我很驚訝。我是樣板戲的粉絲,尤其紅色娘子軍,不是吹,我能,這麼說吧,幾乎能從頭哼到尾,而且邊哼邊做指揮狀,極為投入。
聽朋友這麼一說,我不免興奮。沒想到當年讓我羨慕崇拜的四個女戰士之一此刻就坐在我面前。我情不自禁哼起那段音樂。馬琳微笑著低下頭,說她都忘了怎麼我還記著。我一聽更來勁兒了,本來就人來瘋,加上那天又喝了不少酒,更有些肆無忌憚,居然比劃著在馬琳面前跳起女戰士舞,邊跳還邊問人家,是不是這個意思,是不是?你說人家能說什麼,趕上你這麼個二百五,還不是說跳得棒跳得好。大家哈哈大笑,有幾個小子還跟著我跳,整個把聚會推向高潮。
再見馬琳已是春暖花開。那天我太太突然問,上次碰到的紅色娘子軍,不是在梅西賣化妝品嗎,你留人家電話了?那還能不留,我最愛留女的電話了。德行,又臭貧。給她打個電話,算了,還是我自己打吧,想問問她有沒有促銷減價什麼的。太太撥通電話口氣很客氣,剛要自我介紹,電話那邊的馬琳就說,聽出來了,你不是陳九的太太嗎?就這麼著,我們跑到梅西商場,見到馬琳。
打那兒以後,明明是我認識的馬琳就被太太『劫持』了。她們電話越來越多,有我太太打過去的,也有馬琳打過來的。女人打電話跟男人不同,男的是說事,女的是渲泄,總一驚一乍的。她們通話我聽著就像唱歌唱戲,婉轉起伏如怨如訴,而且還沒完沒了。有時趕上太太不在家接到馬琳電話,我們也會聊兩句,她對我說,她先生是攝影師,他們全家最大願望就是開一間自己的婚紗攝影室。她來化裝,先生負責攝影,不必太大但要精美,最專業最棒。
到時候我們肯定來捧場,再結一把婚。
好啊,給你免費,把你的照片放在櫥窗里。
要放就放一張跳紅色娘子軍的,我扮洪常青怎麼樣?
我看老四更合適,凈沒正經的。
馬琳來過我家。每次來都是我或太太開車去接她,因為我住的地方不通地鐵,她又沒車。有一次坐我的車她有心無心問了句,學開車難不難?我說不難,你會騎自行車嗎?那誰不會!會就行,開車就跟騎大自行車一樣。接著我就鼓動她買輛車,二手的就行。我這個人喜歡車。甭管什麼車只要從我眼前一過,就能說出廠家牌子甚至年份。馬琳被我說得心動,跟我也去看過幾輛,都未成交。太太後來告訴我,馬琳他們兩口子還是決定先不買車,好鋼用在刀刃上,把錢攢下為開攝影室用。據說她先生打兩份工,每周工作七天。她自己除了賣化妝品外,還在一家婚紗攝影中心幫人家化妝,兩口子沒日沒夜地干。說到這兒太太嘆口氣,你說這人要是有個夢,什麼罪都能忍。他爸,你的夢是什麼?我?昨晚上我夢見吃炸糕,天津的耳頭眼兒炸糕,別提多……,去你的,又臭貧。
一個傍晚,那時天已開始轉涼,我去華人聚集的法拉盛買電話卡。那裡有個福建老兄,他賣的電話卡五塊錢打八百分鐘,很划算。法拉盛華人開的超市鱗次櫛比,一家接一家。每當打烊時分,商家總會推出些減價的蔬菜水果,一塊錢一大袋,東西還湊合。要說什麼都有個巧勁兒,無巧不成書。我正走過一家華人超市門前,一抬頭,剛巧看到馬琳在買一塊錢一袋的蔬菜。她這手交錢那手接貨,我看見她她也看見我,她的表情分明有些尷尬。我靈機一動,忙說,嘿,我也是來買這個菜的,別把好的都挑光了,給兄弟留點兒。說著拎起兩袋不知什麼,就要交錢。馬琳笑笑,說謝謝。她欲行又止地走近我說,你啊你,你看看你提的是什麼?我往下一看,壞了,是兩袋電話公司扔在地上的黃頁薄,不能吃。
幾個月前,太太興高采烈衝進家門對我大喊,他爸,你猜怎麼著?我嚇了一跳,連忙讓她把調門兒降低再說話。她說,我能低嗎,馬琳的婚紗攝影室就要開張了!開張了,這麼快?可說不是呢,今天他們去簽了租約,一簽五年,就在法拉盛喜來登酒店的一層,絕對黃金地段。那幾號開呀?五一,多吉利的日子!為什麼吉利,美國又不慶祝五一勞動節?你懂什麼,五加一得六,六六順,這都不懂。得,我不懂你懂。我得給馬琳打個電話,祝賀祝賀人家。
我撥通馬琳的手機,電話里一片噪雜,聽得出馬琳必是在忙著什麼。她說她正在趕裝修,好多地方做工太粗,必須重新來過。對我的祝賀她沒太興奮,反倒一個勁兒說,還不知會怎麼樣。我只當她客氣,說皇天不負有心人,你們倆的品位和手藝都這麼好,肯定錯不了,到時候我那張老四的劇照可還指望你呢。她笑起來,說現在正忙,晚上再打過來。我放下電話對太太說,怎麼覺得她好緊張啊。廢話,能不緊張嗎,這麼多年的血汗錢投進去,真佩服他兩口子的魄力。
從這天起,時間就金貴起來。其實時間還是時間,只不過我們計算的單位從天變成小時和分鐘,當然彌顯珍貴。我們沒再給馬琳打電話,此時還是少打攪她,讓她集中精力在開張的事上。再說我們需要驚喜,生活越平淡就越需要驚喜。我們認定一切都會像期待的那樣,一間色彩絢麗的攝影室,一片讓人產生明星幻覺的空間,會突然呈現在我們眼前。可令人不解的是,日子越來越近,怎麼居然沒有馬琳的一點兒音訊,她怎麼也不打電話給我們呢?
這天我們正在吃晚飯,太太呼地一下站起,手中失落的空碗,在桌上呻吟般打了個轉。不行,我得給馬琳打電話,這心口怎麼這麼堵得慌,別再出什麼事兒?我家飯廳沒裝電話,太太霹靂啪啦跑到卧室里去打。我在飯廳等候,這裡的黃昏靜悄悄。開始還能隱約聽到太太的聲音,可說什麼聽不清,接著就什麼都聽不到了。我正納悶兒,剛準備到卧室看看,只聽哇地一聲巨響,太太慟哭起來。
馬琳於一周前突發腦溢血去逝。她給客人化妝時,砰然倒地,再也沒起來。